潮落無聲 第17章 黎明前的告彆

    淩晨四點的梆子聲剛敲過，李建軍就被炕蓆下的鬨鐘驚醒。鐵皮外殼的鬨鐘是他在省城舊貨市場淘來的，指標走動時發出

“哢噠哢噠”

的聲響，在寂靜的窯洞裡顯得格外清晰。他摸黑穿好衣服，棉襖裡子還帶著昨夜的體溫，卻擋不住從牆縫鑽進來的寒氣。

母親早就醒了，在灶台前忙著生火。火光映紅了她的臉，也照亮了案板上擺著的幾個白麵饅頭

——

那是用賣雞蛋的錢換的精麵粉，平時隻有過年才捨得吃。“再吃一個，”

母親把熱饅頭塞進他手裡，“路上要走兩天兩夜，彆餓著。”

饅頭的熱氣模糊了建軍的眼鏡片，他看見母親眼底的紅血絲，還有鬢角新添的白發。

父親蹲在門檻上，默默地裝著旱煙袋。煙絲是自家種的，揉碎了有股濃烈的味道。他沒有說話，隻是把裝滿煙絲的煙袋塞進建軍口袋裡，又掏出個油紙包，裡麵是炒熟的瓜子：“路上嗑著玩，解悶。”

建軍接過油紙包，觸到父親指尖的老繭，那是幾十年農活留下的痕跡。

窗外還是一片漆黑，隻有幾顆殘星在天幕上閃爍。遠處傳來拖拉機的轟鳴聲，由遠及近，打破了村莊的寂靜。那是趙叔雇來送他們去縣城火車站的拖拉機，車頭掛著的紅燈籠在夜色中晃動，像一顆跳動的心臟。

“該走了。”

父親終於開口，聲音沙啞。他站起身，幫建軍把揹包甩到肩上。揹包不重，裡麵隻有幾件換洗衣裳、母親烙的餅，還有王磊給的二十塊錢。但建軍覺得它像座山，壓得他肩膀生疼。

走出窯洞時，天邊剛泛起一絲魚肚白。母親追了出來，手裡拿著一雙新納的千層底布鞋，鞋底還散發著漿糊的味道。“穿上這雙，”

她蹲下身，想幫他換鞋，“你那雙補丁太多，彆在路上磨破了腳。”

建軍趕緊扶住母親，自己彎腰換上新鞋，針腳細密的鞋底踩在結霜的土地上，感覺格外踏實。

拖拉機停在村口的大槐樹下，已經有幾個同村的年輕人等在那裡，都是要去深圳打工的。趙叔坐在駕駛座上，吧嗒著旱煙，車頭的燈光照亮了他臉上的皺紋。看見建軍過來，他揮了揮手：“建軍，快點，要趕早班車呢。”

父親站在離拖拉機不遠的地方，沒有靠近。他佝僂著背，卻又努力挺直脊梁，像一棵飽經風霜的老槐樹。建軍走過去，想再說些什麼，卻發現喉嚨被什麼東西堵住了。父親隻是擺了擺手：“去吧，到了寫信。”

那聲音很輕，卻像重錘敲在建軍心上。

母親還在不停地叮囑：“到了深圳彆逞強，累了就歇著；彆捨不得花錢，該吃就吃；記得給家裡捎信……”

她的話像斷了線的珠子，沒完沒了。建軍不住地點頭，眼眶卻越來越熱。他怕母親看見，趕緊轉過身，爬上了拖拉機。

拖拉機

“突突突”

地發動起來，排氣管噴出的黑煙在晨光中彌漫。車輪碾過結霜的土路，發出

“咯吱咯吱”

的聲響。建軍坐在車鬥裡，回頭望去，隻見母親還站在村口，身影在晨霧中顯得格外單薄。她不停地揮手，彷彿要把所有的牽掛都隨著手勢傳遞過來。

父親的身影站在母親身後，更遠一些的地方。他沒有揮手，隻是默默地站著，像一座沉默的石碑。但建軍能感覺到，父親的目光一直追隨著拖拉機，那目光裡有擔憂，有不捨，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期許。

拖拉機越開越快，村莊漸漸縮小成一個模糊的黑點。窯洞的煙囪裡冒出了炊煙，嫋嫋娜娜地升上天空，像母親溫柔的呼喚。建軍想起小時候，每次在外麵玩瘋了，隻要看見自家窯洞的炊煙，就知道該回家吃飯了。如今，這炊煙卻成了離彆的象征。

淚水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模糊了他的視線。他趕緊抹掉眼淚，怕被同村的人看見笑話。但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怎麼也止不住。他不是難過，也不是後悔，而是一種複雜的情緒

——

有對家的眷戀，有對未來的迷茫，還有一股奔赴理想的豪情在胸中激蕩。

他想起在祖墳前發下的誓言，想起王磊塞給他的二十塊錢，想起父母鬢角的白發和粗糙的雙手。這些畫麵在他腦海中交織，讓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選擇。是的，他要去深圳，去那個充滿誘惑與挑戰的城市，去闖一闖屬於自己的天地。

拖拉機行駛在蜿蜒的山路上，東方的天空漸漸亮了起來。朝霞染紅了山巒，像一幅壯麗的畫卷。建軍抬起頭，望著遠方的天空，感覺自己就像一隻掙脫了牢籠的雄鷹，即將展翅高飛。

身邊的同村年輕人興奮地談論著深圳，說那裡有高樓大廈，有電燈電話，還有花不完的錢。他們的臉上洋溢著憧憬和嚮往，彷彿已經看到了美好的未來。建軍沒有加入他們的談論，隻是默默地看著沿途的風景。

他看見田埂上的積雪正在融化，露出黑色的土地；看見樹枝上萌發的新芽，在寒風中微微顫抖；看見山澗裡的溪水，衝破冰層，歡快地流淌。這一切都預示著春天的到來，也預示著他人生新的開始。

拖拉機開到山梁上時，建軍再次回頭望去。村莊已經消失在群山的懷抱中，隻有那縷炊煙還若隱若現，像一根細細的線，連線著他和家鄉。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就真正離開了這片生他養他的土地，踏上了一條未知的征程。

“深圳，我來了！”

他在心裡默默地說，拳頭攥得緊緊的。清晨的寒風吹在臉上，有些刺痛，卻讓他感到無比清醒。他知道，前方的路不會平坦，但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去迎接一切挑戰。

拖拉機繼續向前行駛，發出有節奏的轟鳴聲，彷彿是他心跳的節拍。朝陽從群山後麵升起，萬丈光芒灑在他的身上，也灑在通往未來的道路上。他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氣，裡麵有泥土的芬芳，有草木的清新，還有一絲淡淡的鄉愁。

但他沒有停留，也沒有回頭。因為他知道，人生的列車一旦啟動，就無法回頭。他隻能勇敢地向前走，去追逐屬於自己的夢想，去創造屬於自己的輝煌。而黎明前的這場告彆，將成為他人生中最難忘的記憶，激勵著他在未來的道路上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