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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落無聲 第18章 顛簸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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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拖拉機的鐵皮車鬥像口巨大的炒鍋,在坑窪的土路上顛得人骨頭縫發酸。李建軍縮在車廂角落,後背緊緊抵著冰冷的車幫,帆布揹包被擠在膝蓋間,裡麵母親烙的餅早已被壓得不成形狀。身旁的王二小子正唾沫橫飛地講著

“深圳遍地是黃金”

的傳聞,他油光發亮的分頭蹭著建軍的肩膀,嘴裡噴出的旱煙味混著塵土,嗆得人直咳嗽。

“……

俺表哥在蛇口工業區,說那邊的女工都穿的確良襯衫,”

王二小子用袖口抹了把鼻涕,粗布棉襖上立刻印出塊油斑,“昨兒他來信說,光加班費就夠咱在村裡掙半年!”

車廂裡爆發出一陣鬨笑,幾個年輕人把臉湊得更近,眼裡閃著貪婪的光。建軍默默摸了摸貼身藏著的電工證,塑料封皮上的裂紋硌著胸口

——

那是他在省城工地摔斷腿時,用三個月營養費換來的證書,此刻卻在王二小子的唾沫星子裡顯得格外單薄。

拖拉機碾過一道深溝,所有人都被拋離車板,又重重落下。不知誰的搪瓷缸子滾到建軍腳邊,缸身上

“為人民服務”

的紅字已斑駁成模糊的粉痕。他想起臨行前王磊塞給他的油紙包,裡麵除了二十塊錢,還有張用鉛筆繪製的簡易地圖,黃河大橋的位置被畫了個醒目的紅圈。

“快看!黃河大橋!”

有人突然喊道。

拖拉機爬上土坡的瞬間,建軍猛地抬頭。灰濛濛的天幕下,鋼鐵橋身如巨蟒般橫跨河麵,渾濁的河水在橋墩間咆哮,捲起的浪花像無數隻張開的手。他想起十六歲那年,自己和王磊躺在黃河灘的沙地上,聽老船工講

“鯉魚躍龍門”

的故事。王磊用樹枝在沙地上畫著:“建軍,你說海是不是比黃河寬一萬倍?”

那時的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像兩根即將揚帆的桅杆。

“趙叔,咱啥時候能到深圳?”

後排的瘸子三娃搓著凍僵的手問。他褲腿空蕩蕩的,是去年在省城工地被攪拌機絞斷了腿,此刻卻執意要跟去深圳,說

“就算爬也要爬去掙大錢”。趙叔從駕駛座探出頭,滿臉塵土的臉上擠出笑紋:“過了黃河就上國道,頂多兩天!”

話音未落,拖拉機突然劇烈搖晃,車鬥尾部的擋板

“哐當”

一聲鬆了扣,半袋煤灰傾瀉而下,瞬間把眾人埋進嗆人的黑霧裡。

“日他娘!”

王二小子跳起來拍打著滿身的黑灰,“這破車再顛下去,到深圳骨頭都散架了!”

建軍默默掏出母親塞的油紙包,裡麵的饅頭已經沾上灰粒,他小心翼翼地剝掉外層,掰了一半遞給旁邊的三娃。三娃愣了愣,乾裂的嘴唇動了動,最終接過去小口啃著,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暖意。

午後的天空突然沉了下來,鉛灰色的雲層低得彷彿能碰到車頂。拖拉機剛開上黃河大堤,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起初是稀疏的幾點,轉眼就變成傾盆暴雨。風裹著雨珠橫著掃進車鬥,所有人都尖叫著往中間擠,帆布篷布被狂風撕扯得

“劈啪”

作響,漏下的雨水在車鬥底部積成水窪。

“快!把帆布拽緊!”

趙叔在駕駛座上吼著,聲音被雨聲吞沒。建軍和幾個年輕人撲到車鬥邊緣,手忙腳亂地拉扯帆布繩,冰冷的雨水順著袖口灌進棉襖,瞬間濕透了貼身的襯衣。王二小子突然慘叫一聲

——

他抓著的繩結突然斷裂,整個人向後摔進泥水裡,新買的條絨褲立刻沾滿黑泥。

“媽的!”

他罵罵咧咧地爬起來,卻被建軍一把拉住:“彆下去!車沒停穩!”

就在這時,拖拉機猛地打滑,車身向右側傾斜,車鬥裡的人如多米諾骨牌般互相擠壓,建軍感覺肋骨撞上鐵欄,疼得眼前發黑。三娃在混亂中滾到車鬥角落,空蕩蕩的褲管被雨水泡得發脹,他抱著膝蓋瑟瑟發抖,牙齒磕碰得

“咯咯”

響。

“誰有火?”

不知誰喊了一聲。建軍摸出懷裡的火柴,卻發現早已被雨水泡透。王二小子從褲兜掏出個塑料打火機,哆哆嗦嗦地按了半天,終於爆出朵微弱的火苗。眾人立刻圍攏過去,幾十隻手擋在火苗周圍,形成一圈顫抖的屏障。火光中,每個人的臉都被映得忽明忽暗,雨水順著發梢滴落,在火光裡劃出亮晶晶的弧線。

“俺娘說,深圳冬天不冷,”

一個年輕姑孃的聲音在火光中響起,她是鄰村的春杏,攥著褪色的紅圍巾直發抖,“說能穿花襯衫……”

話沒說完就被一陣強風打斷,打火機的火苗猛地竄高,又

“噗”

地熄滅。黑暗中,有人低低地啜泣起來,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恐懼。

建軍突然想起臨行前母親塞給他的千層底布鞋,此刻正被雨水泡得發脹,鞋底的針腳間滲進了泥漿。他摸索著脫下鞋,把腳縮排揹包裡,卻觸到個硬邦邦的東西

——

是父親的老煙袋。他掏出煙袋,湊到鼻尖輕嗅,榆木柄上還殘留著父親掌心的溫度,混合著旱煙和黃土的氣息,在冰冷的雨夜裡顯得格外溫暖。

“都彆慌!”

趙叔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前麵有個破倉庫,咱進去躲躲!”

拖拉機轟鳴著衝下大堤,車輪在泥地裡空轉了幾圈,終於爬上了一條鋪滿碎石的小路。雨勢絲毫未減,反而夾雜著冰雹,砸在車鬥上發出密集的聲響。建軍看見遠處有座黑黢黢的建築,牆皮剝落的窗戶像空洞的眼窩,那是廢棄的黃河水文站。

拖拉機剛停穩,眾人就爭先恐後地跳下車,跌跌撞撞地衝進倉庫。倉庫裡彌漫著一股黴味,牆角堆著腐爛的草垛,屋頂的破洞漏下雨水,在地麵砸出一個個小坑。但這已是暴風雨中唯一的庇護所。有人劃亮火柴,點燃了濕漉漉的草垛,濃煙滾滾升起,嗆得人直流眼淚,卻也帶來了一絲微弱的暖意。

建軍靠在發黴的牆壁上,脫下濕透的棉襖擰水。春杏抱著膝蓋坐在他旁邊,紅圍巾已經變成深紫色,她忽然低聲說:“建軍哥,你說深圳真能掙到錢嗎?”

建軍看著跳躍的火光,想起祖墳前燃燒的誓言,想起王磊塞給他的二十塊錢,重重地點了點頭:“能。隻要肯下力氣,肯定能。”

火光中,三娃忽然唱起了信天遊,嗓音嘶啞卻帶著一股韌勁:“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藍,見不上個妹妹心發慌……”

起初隻有他一個人的聲音,漸漸的,有人跟著哼唱,旋律在潮濕的空氣裡回蕩,混合著雨水敲打屋頂的聲響,形成一種奇特的節奏。建軍閉上眼睛,彷彿又回到了黃土高原的窯洞前,母親在油燈下納鞋底,父親吧嗒著旱煙袋,弟弟妹妹在炕頭嬉鬨。

暴雨持續到後半夜才漸漸停歇。當第一縷晨曦透過倉庫破窗照進來時,所有人都被凍得嘴唇發紫,身上的衣服結了層薄冰。趙叔檢查完拖拉機,回來時手裡攥著幾個凍硬的窩頭:“水箱凍裂了,得等日頭出來化化冰。”

沒人抱怨,默默地接過窩頭啃著,牙齒咬在冰碴上發出

“咯吱”

的聲響。

建軍走到倉庫門口,望著東方泛起的魚肚白。黃河在遠處靜靜流淌,經過一夜暴雨的衝刷,水麵變得更加渾濁。他想起王磊在黃河灘說的

“不掙紮就會被衝走”,此刻覺得這句話有了更深的含義。追求理想的道路就像這顛簸的征途,充滿了未知的險阻,但隻要像黃河水一樣永不回頭,終能奔向屬於自己的海洋。

拖拉機終於在中午時分重新啟動,水箱漏水的問題暫時用破布堵住了。車鬥裡的人經過一夜共患難,彼此間多了份默契。春杏把自己的紅圍巾分給三娃一半,王二小子不再吹噓表哥的風光,隻是默默地幫大家把帆布篷布係得更緊。建軍看著車鬥裡相互依偎的同鄉們,忽然明白,在這條追求理想的路上,除了遠方的憧憬,身邊這些共同經曆風雨的人,也是支撐他走下去的力量。

拖拉機再次駛入塵土飛揚的土路,車鬥依舊顛簸,塵土依舊嗆人,但建軍的心境卻已不同。他不再感到孤單,也不再害怕前方的未知。因為他知道,無論是暴雨還是泥濘,隻要心中的信念不滅,身邊的情誼還在,就一定能抵達那個叫深圳的地方。

遠處的地平線上,隱隱約約出現了城市的輪廓。有人指著前方喊道:“看!那是不是縣城?”

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建軍摸了摸懷裡的電工證,又看了看腳上母親納的千層底布鞋,鞋底的泥漿已經乾涸,露出了細密的針腳。他知道,真正的征途,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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