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19章 西安中轉站
拖拉機碾過最後一道黃土坎,西安火車站青灰色的穹頂刺破灰濛濛的天空時,李建軍感覺喉嚨發緊。站前廣場上湧動的人潮像煮沸的餃子,穿喇叭褲的年輕人扛著編織袋快步疾走,燙卷發的婦人挎著人造革包高聲討價還價,各色方言在空氣中碰撞,比黃河的浪濤更讓他頭暈目眩。
“都跟上!彆丟了!”
趙叔的喊聲被淹沒在廣播
“開往廣州的列車開始檢票”
的機械女聲裡。建軍攥著磨得發皺的車票,藍色票麵印著
“西安
—
深圳”
的字樣,在掌心沁出的汗水中變得潮軟。他抬頭望著車站上方
“西安”
兩個鎏金大字,突然想起村口那麵褪色的
“李家莊”
木牌,被風吹得吱呀作響的模樣。
進站口閘機吞吐著人群,像頭鋼鐵巨獸。建軍學著前麵人的樣子把車票塞進槽口,金屬閘門卻突然
“哢嗒”
鎖住,紅色警示燈瘋狂閃爍。他慌得後退半步,身後傳來不耐煩的推搡:“會不會用?”
一個穿中山裝的男人伸手抽走車票,熟練地翻轉插入,閘門才緩緩彈開。建軍紅著臉道謝,那人卻已消失在人流中,隻留下衣角殘留的廉價香水味。
候車大廳的白熾燈管嗡嗡作響,照亮了滿坑滿穀的旅客。有人枕著蛇皮袋躺在水泥地上,有人蹲在角落用鋁飯盒泡速食麵,蒸汽混著汗味在空氣中蒸騰。建軍找到柱子旁的空位剛坐下,就看見斜對角兩個戴墨鏡的男人朝他打量。其中一人故意撞翻鄰座的水杯,水花濺在他褲腿上:“對不住兄弟,賠你件新的?”
建軍下意識捂住口袋,那裡縫著王磊給的二十塊錢和父親的老煙袋。
“小夥子,來這兒坐。”
戴紅袖章的乘務員突然出現在他身邊,眼神掃過那兩個男人,“候車室小偷多,貴重物品貼身放。”
建軍如蒙大赦,跟著她擠到檢票口附近的長椅。乘務員遞來張時刻表,指尖的裂口處貼著創可貼:“去深圳的車還有三小時,彆亂跑。”
站台上蒸騰著柴油味的熱浪,綠皮火車喘著粗氣停靠在九道站台。建軍攥著車票在人群中衝撞,帆布揹包被扯得歪向一邊。突然有人拽住他的胳膊,回頭撞見張黧黑的臉
——
是同村的瘸子三娃,腋下夾著柺杖,額頭沁滿汗珠:“建軍,幫我拿包!”
他接過沉甸甸的尿素袋,裡麵不知裝著什麼硬物硌得掌心生疼。
“借過借過!”
穿花襯衫的男人扛著彩電橫衝直撞,建軍側身避讓時,口袋裡的電工證滑出一角。身後立刻伸來隻手試圖搶奪,他條件反射地攥住證件,與對方扭打在一起。混亂中有人大喊
“抓小偷”,穿製服的乘警吹著哨子衝過來,小偷罵罵咧咧地甩開他的手,消失在車廂連線處。
“沒事吧?”
三娃瘸著腿擠過來,臉上全是擔憂。建軍低頭檢視,電工證塑料封皮被扯裂,露出裡麵泛黃的內頁。他突然想起在省城工地考證書的那個雨夜,蜷縮在漏雨的工棚裡背電路圖,白熾燈的飛蛾不斷撲打著試卷。此刻手指撫過證書上的鋼印,才驚覺自己的手心還在發抖。
列車啟動的汽笛聲撕裂空氣,建軍扒著車窗望向站台。穿工裝的裝卸工推著小車奔跑,戴紅領巾的小學生隔著玻璃揮手,穿高跟鞋的女人踩著碎步追趕即將離站的車廂。這些鮮活的畫麵在眼前掠過,像極了他在廢品站撿到的那本破舊畫冊
——
那些穿著西裝的男人、燈火通明的高樓、在海灘嬉戲的人群,此刻突然有了真實的溫度。
車廂裡彌漫著劣質煙草和汗腳的混合氣味。建軍在硬座車廂找到座位時,發現靠窗位置已坐著位戴金絲眼鏡的中年人,公文包下壓著份《深圳特區報》。“同誌,這是我的座。”
他試探著開口。中年人抬頭,鏡片後的目光像手術刀般掃過他的補丁褲腳,慢悠悠地收拾起報紙,讓座時故意用袖口擦拭了下座位。
火車駛出西安站時,夕陽正把城牆染成蜜色。建軍貼著車窗,看著古城牆的垛口逐漸縮小成鋸齒狀的線條。他想起小時候站在塬上眺望縣城,總覺得那是世界的儘頭。此刻鐵軌延伸向南方,窗外的景色從灰撲撲的窯洞變成青磚灰瓦的農舍,再變成冒著濃煙的工廠,像卷被快速翻動的膠片。
“去深圳打工?”
對麵的大媽嗑著瓜子問他,藍布頭巾上沾著幾粒碎屑,“俺兒子在東莞電子廠,說那邊天天加班,不過真能攢下錢。”
她熱情地遞來把瓜子,建軍猶豫著接過。這是他第一次與陌生人如此自然地交談,在村裡,鄰裡間的對話總逃不開家長裡短和收成好壞。
入夜後的車廂變成混沌的海洋。有人躺在座椅下打呼嚕,嬰兒的啼哭與列車的轟鳴交織,泡麵的香氣裹著汗味在空氣中盤旋。建軍把揹包抱在胸前,卻怎麼也睡不著。鄰座的中年人掏出計算器劈啪按個不停,公文包裡露出半截合同,甲方落款印著
“深圳某某科技公司”。他盯著那行字,突然意識到自己即將踏入的,是與黃土高原截然不同的世界。
淩晨三點,列車停靠鄭州站。建軍下車透氣,站台的冷風灌進衣領,吹散了些許睏意。遠處傳來小販的叫賣聲:“茶葉蛋,熱乎的茶葉蛋!”
他摸出母親塞的饅頭,冷硬的麵團嚼在嘴裡如同嚼蠟,卻想起離家時母親說
“路上彆餓著”
的模樣。月光灑在鐵軌上,泛著冷冽的銀光,延伸向無儘的黑暗。
當第一縷陽光染紅車窗時,廣播裡傳來
“前方到站,武昌”
的聲音。建軍望著長江大橋如巨龍般橫跨江麵,想起在黃河大橋上的那場暴雨。此刻江水浩蕩,與記憶中的黃河同樣奔湧,卻多了份南方水係的溫潤。他摸出王磊畫的地圖,紅筆圈出的武漢三鎮正在窗外掠過,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離家千裡。
列車繼續向南,氣溫漸漸回暖。有人脫下棉襖換上襯衫,窗外的植被從光禿禿的枝椏變成嫩綠的新芽。建軍望著陌生的風景,內心的惶恐與期待如同纏繞的藤蔓。他想起臨行前在祖墳前的誓言,想起父母佝僂的身影,想起王磊塞給他的二十塊錢。這些記憶碎片在搖晃的車廂裡拚湊成新的圖景,讓他既渴望又不安。
“下一站,長沙。”
廣播聲響起時,車廂裡零星響起騷動。建軍起身活動發麻的雙腿,卻發現袖口不知何時扯開了線頭。他想起母親納鞋底時的模樣,掏出隨身攜帶的針線,笨拙地縫補起來。針腳歪歪扭扭,卻像極了黃土高原上蜿蜒的田埂,帶著某種原始的堅韌。
車窗外的日光漸漸西斜,染紅了天際的雲層。建軍貼著玻璃,看著鐵軌延伸向遠方的地平線,那裡是他尚未抵達的深圳。遠處的山巒輪廓漸漸模糊,與記憶中黃土高原的溝壑重疊又分離。他知道,當列車最終停靠在那座陌生的城市時,等待他的將是全然不同的生活。但此刻,在這搖晃的車廂裡,他撫摸著懷裡的電工證,感受著列車有節奏的震動,內心的忐忑與期待卻愈發清晰
——
那是對未知的不安,更是對未來的憧憬。而這份複雜的情緒,將伴隨著他,繼續這段漫長的南下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