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16章 祖墳前的誓言
夜沉得像浸透墨汁的棉絮,隻有半輪殘月懸在鋸齒狀的山梁上,將李建軍的影子拉得細長,斜斜地投在祖墳前斑駁的石碑上。他攥著懷裡的紙錢,雙腳陷進結霜的泥土,每走一步都發出
“哢嚓”
的脆響,像踩碎了一地凝固的月光。寒風掠過荒草,發出嗚咽般的聲響,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狼嚎,更襯得這方被黃土掩埋的祖墳群孤寂肅穆。
李家祖墳在村西頭的高坡上,十一座墳塋像散落的棋子般錯落排列,最前頭是曾祖父的墓,石碑上
“李氏祖考”
的刻字已被百年風雨侵蝕得模糊不清,唯有碑頂雕刻的石葫蘆還殘留著半道裂痕。
建軍小時候常和弟弟妹妹在這裡玩
“藏貓貓”,曾祖父的墓碑後是最隱蔽的角落,他總能聽見妹妹踩斷枯枝的聲響,卻故意躲到野酸棗叢中,看陽光透過刺叢在墳土上投下銅錢似的光斑。那時的他,總覺得這片被荒草覆蓋的墳地不過是個天然的遊樂場,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跪在冰冷的墓碑前,讓滾燙的淚水滴進祖先安眠的黃土。
他跪在曾祖父墳前,從棉襖內袋摸出火柴盒,指尖被凍得發僵,三次劃擦才讓硫磺火柴
“噗”
地竄起火苗,照亮他下頜緊繃的肌肉線條和通紅的眼眶。紙錢遇火瞬間蜷曲成焦黑的蝴蝶,騰起的熱浪撲在臉上,帶著刺鼻的草木灰味
——
那是去年秋收後曬乾的玉米秸稈,母親特意留著給祖先焚化的。建軍盯著跳動的火苗,恍惚看見火光裡浮現出父親在田埂上弓背割麥的身影,母親在油燈下縫補衣裳時越湊越近的鼻尖,還有妹妹攥著半截鉛筆頭在石板上練字的模樣,鉛筆灰簌簌落在她打滿補丁的袖口上。
“列祖列宗在上,”
他的聲音被風吹得斷斷續續,像破舊風箱的喘息,“不孝子孫李建軍,今日立誓南下深圳。”
紙錢在火中劈啪作響,化作灰蝶被旋風捲起,“我知道這一走,爹孃要在窯洞裡多吃三年苦,弟妹的學費要靠去搬磚湊。可留在村裡,我這輩子就隻能像爹那樣,把汗珠子摔成八瓣,也換不來妹妹一件囫圇棉襖。”
西風突然卷著雪粒子撲進領口,建軍打了個寒噤,想起八歲那年跟著爺爺來上墳的情景。裹著羊皮襖的爺爺拄著棗木柺杖,鄭重其事地用袖口擦著曾祖父的墓碑:“咱李家世代都是土裡刨食的本分人,不求大富大貴,隻求子孫能在這黃土地上站穩腳跟。”
那時他蹲在旁邊玩泥巴,把墳頭的枯草搓成繩子,根本沒聽懂爺爺眼裡的沉重。如今手掌按在冰冷的墓碑上,才明白
“本分”
二字背後,是多少代人被土地捆綁的無奈。
火盆裡的紙錢漸漸燃成暗紅的炭,建軍從褲兜掏出那張被體溫焐熱的紙條,紙上是他用鋼筆反複描摹的誓言,“蓋樓房”“供讀書”“接父母”
等字眼被墨水浸得發皺,彷彿要從紙麵上凸起來。“若三年內不能衣錦還鄉,”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驚起幾隻棲息在荒草中的夜鷺,“我李建軍甘願客死他鄉,永世不得入李家祖墳!”
當最後一個字被火焰吞噬,灰燼乘著夜風飄向南方時,建軍突然聽見身後傳來踩雪的聲響。他慌忙抹了把臉轉過身,隻見王磊裹著藍布棉襖站在月光裡,棉帽簷上凝著白霜,像戴了頂孝帽。“我就知道你會來這兒。”
王磊的聲音帶著凍透的沙啞,手裡攥著個油紙包,“我娘烙了油餅,讓我給你送點。”
兩人並肩坐在曾祖父的墓碑旁,建軍掰了塊油餅塞進嘴裡,溫熱的油香混著芝麻粒在舌尖化開
——
這是過年才能吃到的味道。王磊掏出旱煙袋,卻發現煙絲早已被凍成硬塊,隻能默默地在手裡搓著。“你真要走?”
他終於開口,目光落在燃燒殆儘的紙灰上,“前兒個我去縣城供銷社,聽人說深圳的工地天天死人,上個月有個陝西娃從腳手架摔下來,連個棺材都沒湊上。”
建軍把剩下的油餅塞進王磊手裡,望著遠處黑黢黢的山巒:“你還記得咱倆十六歲那年在黃河灘嗎?你說‘不掙紮就會被衝走’,現在我看見個能抓住的浮木,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沉下去。”
他摸出貼身藏著的電工證
——
那是在省城工地時偷偷考的,塑料封皮已經磨出毛邊,“趙叔說深圳正在招電工,一天給五塊錢,夠咱在村裡掙半個月。”
王磊突然把油餅塞回建軍懷裡,站起身走到墳頭的酸棗叢前,摘下顆凍硬的紅果嚼著,酸得眉頭直皺,他吐出果核,看著它滾進墳前的土縫裡,“我昨兒夜裡夢見咱小時候在這兒玩,你總說要去看海,說海比黃河寬一萬倍。”
建軍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想起十四歲那年,兩人在廢品站撿到本破畫冊,裡麵有張深圳蛇口工業區的照片,推土機在晨霧中開拓的景象,像把燒紅的烙鐵燙在他心上。此刻王磊從棉襖內袋掏出個藍布錢袋,數出兩張十元紙幣塞進他手裡,紙幣邊緣被磨得發毛,帶著體溫的暖意:“這是我攢的娶媳婦錢,先給你當路費。”
“這咋行!”
建軍想推回去,卻被王磊用力按住。
“拿著!”
王磊的聲音突然哽咽,“你要是在深圳混好了,彆忘了給我捎張大海的照片。要是混不好……”
他沒說下去,隻是用力拍了拍建軍的肩膀,“要是混不好,就回來,我跟你一起去黃河灘挖沙子。”
月光突然被雲層遮住,四周陷入短暫的黑暗。建軍攥著那二十塊錢,感覺它比祖墳前的黃土還要沉重。當雲層飄過,月光重新灑在墓碑上時,他看見王磊的棉帽簷上掛著冰晶,在月光下像綴著兩串珍珠。
回到窯洞時,油燈芯爆出一朵燈花。母親坐在炕沿,正在用漿糊修補他的勞動布手套,手指被漿糊粘得發亮。“去王磊家了?”
她頭也不抬地問,聲音裡帶著刻意的平靜。建軍
“嗯”
了一聲,把王磊給的錢塞進枕頭下,卻觸到個硬邦邦的東西
——
是父親的老煙袋,煙嘴處還殘留著昨夜的餘溫。
他躺在炕上,聽著父母在裡屋低語。父親的咳嗽聲隔著土牆傳來,每一聲都像針在紮心。牆上用圖釘固定的深圳地圖在油燈下微微晃動,他伸出手指,沿著從陝西到廣東的鐵路線輕輕描摹,指尖劃過鄭州、武漢、長沙,最後停在地圖右下角那個燙金似的城市名上。
後半夜,他再次來到祖墳前。此刻雪已經停了,啟明星在東方天際閃爍,像枚釘在黑絲絨上的銀釘。他跪在曾祖父墳前,用凍僵的手指在雪地上寫下
“1985,深圳”,然後掏出王磊給的錢,連同自己攢的工費一起,用石頭壓在墓碑下。“列祖列宗保佑,”
他對著墓碑叩首,額頭觸到積雪下的凍土,“等我回來時,定要讓李家的墳頭也立起石碑。”
離開祖墳時,東方已經泛起魚肚白。路過王磊家時,他看見窗戶紙上映著個伏案的身影,想必是好友正在批改作業。建軍加快腳步,褲兜裡的電工證硌著大腿,提醒著他即將開始的征程。村口的大槐樹在晨霧中若隱若現,枝椏上還掛著趙叔招工時候的紅燈籠,在寒風中輕輕搖晃,像一顆燃燒在黎明前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