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65章 百貨店的鞭炮聲
華強北的晨霧還沒散儘,秀蘭就踩著露水來到了巷內
3
號。卷閘門被她一點點往上拉,鐵鏽摩擦的
“嘎吱”
聲驚飛了簷下的麻雀。昨晚連夜貼的紅雙喜剪紙在玻璃上晃悠,邊角還沾著漿糊,是李建軍踩著凳子幫她貼的,高處那幾張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男人的手筆
——
今天是週六,他特意請了半天假過來幫忙。
“來了!”
三娃的聲音從巷口傳來,瘸腿在石板路上敲出急促的響。他懷裡抱著個電子禮炮,塑料外殼閃著銀亮的光,另一隻手拎著個蛇皮袋,裡麵是他特意從店裡挑的
led
燈珠:“給招牌加圈燈,晚上亮堂!”
禮炮是他托人從香港帶的,在特區禁放鞭炮的年頭,這玩意兒既能撐場麵又不違規。
李建軍扛著最後一組貨架拐進巷口時,新換的白色運動鞋在石板路上蹭出輕響。這雙鞋是上週在茂業百貨買的,花了幾百元呢,鞋盒現在還擺在黃貝嶺出租屋的桌下
——
秀蘭說
“開店得穿得體麵些”,硬拉著他去挑的。“小心點。”
他放下貨架,伸手扶了秀蘭一把,指尖觸到她腰側時,兩人都像被靜電打了下,慌忙移開目光,又忍不住相視而笑。
“放禮炮嘍!”
三娃按下電子禮炮的按鈕,彩紙彩帶在晨霧裡噴薄而出,像場熱烈的雨。秀蘭下意識地往李建軍身後躲,雙手捂住耳朵,指縫裡露出雙亮晶晶的眼睛。彩紙落在
“秀蘭百貨”
的招牌上,落在他們相握的手上,也落在剛擺好的襪子堆裡,添了幾分喜慶的彩。巷子裡的鄰居都來看熱鬨,開雜貨鋪的阿婆也過來道喜。
李建軍幫著除錯
led
燈箱,紅色的
“15
元
3
雙”
在晨光裡泛著暖光。燈珠是三娃給的次品,偶爾會閃一下,但整體瞧著亮堂。“比夜市的燈泡省一半電。”
秀蘭湊過來看電表,手指在計數器上點了點,“一天能省兩度電,夠買半雙襪子了。”
她的算盤打得劈啪響,這是擺攤練出的本事,一分一厘都算得清楚。
“叮鈴
——”
門口的風鈴響了,第一個顧客掀簾進來。是電子廠的女工小張,昨天就說好要來捧場。“來三雙肉色絲襪。”
她的目光在貨架上掃了一圈,突然指著牆上的空位,“該掛麵鏡子,試襪子方便。”
秀蘭立刻在賬本上記
“買鏡子:30
元”,旁邊畫了個小小的笑臉。
李建軍掏出工資卡時,秀蘭正在給第二個顧客找零。卡麵的
“深圳發展銀行”
字樣在陽光下泛著藍,這是他上個月剛換的工資卡。“這月工資到賬了,”
他把卡往她麵前推了推,“取
3600
元存起來,夠交三個月房租。”
秀蘭的手剛碰到卡,又縮了回去,指尖在賬本上的
“首日盈利
320
元”
上敲了敲:“店的錢夠交房租,你的工資自己存著,年底湊首付。”
“首付?”
李建軍愣住了,手裡的計算器差點掉在地上。秀蘭的臉騰地紅了,假裝整理貨架上的襪子:“三娃說振業大廈後麵有新樓盤,首付五萬就能買兩居室。”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個字像蚊子哼,“咱倆的錢加起來,年底差不多夠了。”
正午的陽光透過玻璃照在地板上,亮得晃眼。李建軍突然從背後輕輕環住她,下巴抵在她發頂,能聞到洗發水混著荔枝花香的味道。貨架上的襪子被震得晃了晃,其中雙灰色棉襪掉在地上
——
是他喜歡的那款,秀蘭特意多進了十雙。“好,”
他的聲音在她耳邊發顫,“年底就去看房。”
趙老四的本田摩托在巷口停下時,風鈴又響了。他摘下墨鏡,金勞力士在陽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手腕上還掛著條金鏈子,叮當作響。“恭喜恭喜!”
他往櫃台上放了個錦盒,“一點心意,新店開業總得有個鎮店的。”
開啟一看是個水晶擺件,刻著
“生意興隆”,算不上貴重,卻透著生意人特有的活絡。
“四哥太客氣了。”
秀蘭泡了杯龍井遞過去,青瓷茶杯在他麵前轉了半圈,“您坐著歇會兒,我給您留了最好的羊毛襪。”
她從貨架最上層取下禮盒裝,是特意留的高階貨,趙老四卻擺擺手:“不了,下午還要去廣州看貨。”
他衝李建軍眨眨眼,“上次說的彩電生意,你啥時候想通了隨時找我,門兒清。”
“多謝四哥惦記。”
李建軍遞煙給趙老四,打火機
“啪”
地跳出火苗,“我這上班的,折騰不起大生意,還是秀蘭這店踏實。”
趙老四哈哈笑起來,拍了拍他肩膀:“人各有誌,踏實好,踏實好。”
臨走時還幫著招呼了個顧客,嗓門洪亮得像喇叭,透著老江湖的周到。
傍晚盤點時,秀蘭的賬本上記著
“今日盈利
320
元”,旁邊畫了個大大的笑臉。李建軍幫著把襪子裝箱,發現最底層藏著個藍布包,開啟一看,是件織了一半的毛背心,灰色的,是他喜歡的顏色。“三娃說你夜班冷。”
秀蘭的臉紅得像晚霞,“等織好了,冬天穿正好。”
關店門時,巷子裡的路燈亮了。李建軍扛著空紙箱先送秀蘭回她的住處,她的出租屋在華強北附近,離店近,方便照看。“明早我帶豆漿過來。”
她站在巷口喊,手裡的鑰匙串叮當作響,其中一把是店裡的,另一把是她住處的,李建軍也有一把,說是
“萬一加班晚了能歇腳”。
在秀蘭住處樓下的老榕樹下,兩人站成了沉默的剪影。李建軍輕輕擁住她時,聞到她發間混著晚風的茉莉香,像車間裡最穩定的訊號頻率。秀蘭的額頭抵著他胸口,聽著他擂鼓般的心跳,手指在他後背畫著隻有彼此懂的圈
——
是今早燈箱上
15
元
3
雙
的數字,也是此刻說不出口的不捨。
不知站了多久,巷口的路燈突然閃了閃。李建軍鬆開手時,指尖還殘留著她連衣裙的棉質觸感,像握著團溫軟的雲。“上去吧。”他的聲音被夜風吹得發輕,白色運動鞋在石板路上蹭出細碎的響,每一步都踩著不捨的鼓點,卻又透著奔嚮明天的輕快。
晚風帶著荔枝的甜香吹過來,混著遠處夜市的喧囂。路過深南大道的公交站,李建軍看見趙老四的摩托正停在站台,他正幫個抱孩子的婦人拎行李,金勞力士在路燈下閃著光,卻不顯得刺眼。“建軍!”
趙老四衝他喊,“下禮拜來我那兒喝茶,給你看新到的進口示波器!”
回到黃貝嶺,李建軍把今天的流水賬抄在自己的筆記本上。旁邊貼著張便利貼,是秀蘭寫的
“明日進貨清單”,字跡娟秀,末尾畫了個笑臉。窗外的霓虹燈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在賬本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溫柔的星子。他摸出抽屜裡的電大課本,夾在裡麵的電影票根還在,是上週六和秀蘭去看《焦裕祿》的,座位號是
13
排
14
號,像個藏在時光裡的秘密。
秀蘭的賬本最後一頁,新添了行字:“1990.6.16,週六,首日盈利
320
元,趙四哥贈水晶擺件”。旁邊畫了兩個小人,一個往黃貝嶺走,一個朝華強北去,背影在夜色裡拉長,卻都朝著同一個方向
——
那個叫做
“未來”
的地方,正等著他們用踏實的腳步,一步步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