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67章 成大畢業證的分量
深圳電大的辦公樓走廊裡彌漫著舊書的味道。李建軍攥著教務處的通知單,指腹反複摩挲
“7
月
16
日領取畢業證”
的黑色字跡,襯衫領口還沾著車間的機油
——
剛從外資廠下班,工裝褲來不及換就趕來了。走廊牆上的公告欄貼著
“夜大學員須知”,泛黃的紙頁被風吹得掀動,像在招手。
“李建軍是吧?”
視窗的老師推來個牛皮紙檔案袋,金屬櫃的抽屜拉出時發出
“哐當”
的響,“你的大專畢業證,核對下資訊。”
檔案袋上的編號
“”
刺得他眼睛發疼,這串數字比車間的裝置編號好記,像枚蓋在三年夜校生涯上的郵戳。
畢業證的紅皮封麵比想象中樸素,燙金的
“專科”
二字在日光燈下泛著啞光。李建軍翻到內頁,照片裡的自己穿著最體麵的藍襯衫,頭發被秀蘭用發膠梳得整整齊齊,卻掩不住熬夜畫圖留下的黑眼圈。“夜大文憑雖說不如全日製硬氣,”
老師收拾檔案的手頓了頓,“但你這幾門專業課都是
90
分朝上,廠裡評職稱夠用了。”
走廊儘頭的長椅上坐著幾個領畢業證的學員,有人把證書塞進工具包,有人對著封麵歎氣。李建軍聽見穿電工服的大哥說
“就是個敲門磚,彆指望能當飯吃”,心裡像被焊錫燙了下,卻突然想起秀蘭的話:“哪怕能多認識個字,也是好的。”
下樓時撞見同專業的老張,手裡拎著剛買的菜,塑料袋勒得手指發紅。“領完證還得去接孫子,”
他拍李建軍肩膀,工作服上的水泥漬蹭到他襯衫,“彆聽人說這證沒用,咱去年考的電工證,就因為有夜大成績單,多給評了級。”
校門口的香樟樹下,秀蘭的自行車斜倚著樹乾。車筐裡擺著個保溫桶,蓋子沒蓋嚴,飄出綠豆湯的甜香。她今天穿了件碎花短袖,是用百貨店賣剩下的布頭改的,領口歪歪扭扭的針腳,一看就是自己縫的。“等半天了,”
她把保溫桶遞過來,“三娃說你們夜大領畢業證跟領快遞似的,果然沒騙人。”
李建軍把畢業證往她手裡塞,指尖碰到她掌心的薄繭
——
是常年算賬、理貨磨的。秀蘭翻到照片時突然笑出聲:“頭發梳得跟刺蝟似的,還是平時順眼。”
她從車筐裡掏出塊藍布,小心翼翼地把證書包起來,“回去找個相框,跟我的會計證掛一起。”
回華強北的路上,自行車輪碾過鐵軌的接縫,發出
“咯噔咯噔”
的響。秀蘭的麻花辮掃過李建軍的胳膊,帶來一陣輕癢。“三娃的配件行來了個本科生,”
她突然說,車把晃了晃,“說電大的專升本開始報名了,你要不要試試?”
風掀起她的衣角,露出裡麵彆著的圓珠筆
——
是他送的,筆帽上還刻著
“電子”
二字。
百貨店的卷簾門升起時,風鈴叮當作響。李建軍蹲在地上幫秀蘭整理貨箱,畢業證就放在收銀台的玻璃下壓著,紅皮封麵在
led
燈箱下泛著暖光。隔壁雜貨鋪的阿婆探頭進來:“秀蘭,你男人這證能當飯吃不?”
秀蘭正算著賬,頭也沒抬:“比俺們擺攤的強,能看懂進口機器的說明書。”
算賬本在櫃台上攤成扇形,最新那頁寫著
“月盈利
1.2
萬元”,旁邊畫著個小小的存錢罐。秀蘭的鉛筆在
“進貨預算”
欄頓了頓:“其實我也想報夜大,”
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先從大專讀起,會計專業,跟你當年一樣。”
她突然把賬本往他麵前推,“你專升本,我讀大專,說不定還能湊個同班。”
李建軍的手剛碰到賬本,就被她按住了。“彆跟我算學費,”
秀蘭的指尖在
“1500
元
\\/
年”
的招生簡章上點了點,“店裡每月能攢出這筆錢。”
她突然想起什麼,從抽屜裡摸出張折疊的紙,“前幾天整理舊物,翻出你第一堂夜校的筆記,字醜得跟雞爪似的。”
傍晚的陽光透過紗窗斜射進來,在地板上投下細長的光斑。李建軍突然從背後環住秀蘭,下巴抵在她發頂,聞到洗發水混著襪子的棉香
——
是他最熟悉的味道。收銀台的計算器還亮著,數字
“520”
在螢幕上閃了閃,是剛纔算錯的流水賬,像個笨拙的暗示。
“等你讀完大專,我讀完本科,”
他的嘴唇蹭過她的耳廓,“我們就結婚吧。”
沒有花哨的鋪墊,像在說
“今晚吃麵條”
一樣自然。秀蘭的肩膀突然繃緊,隨即轉過身,眼睛亮得像華強北的霓虹燈,嘴角繃了半天,突然咧開個大大的嘴巴,咯咯笑出聲來。
“誰要跟你結婚啊?”
她的拳頭輕輕捶在他胸口,力道卻軟得像棉花,“彩禮都沒見著,想空手套白狼?”
話雖這麼說,手卻勾住他的脖子,踮腳在他唇上啄了下,比上次在閣樓的吻更輕,卻帶著藏不住的歡喜。
百貨店的門沒關嚴,晚風卷著巷口的炒粉香溜進來。李建軍從秀蘭的辮子裡挑出根線頭
——
是早上整理絲襪時纏上的,突然覺得這日子就像她盤的貨,看似瑣碎,卻被打理得井井有條。“彩禮就用咱倆的存款,”
他的拇指蹭過她的鼻尖,“存夠五萬就付首付,房產證寫倆人名字,算不算彩禮?”
秀蘭的笑聲撞在貨架上,震得襪子盒簌簌作響。她從收銀台底下拖出個鐵皮箱,鑰匙轉了兩圈,露出裡麵碼得整整齊齊的存摺:“早就給你準備好了,”
她指著最新一筆存款,“這個月剛存的
3000,加上你的工資,年底差不多夠交首付。”
存摺的塑料皮上,貼著張小小的合影,是荔枝公園拍的那張,兩人笑得傻氣。
關店時,巷口的路燈已經亮了。李建軍幫著把折疊凳摞在櫃台上,秀蘭突然從帆布包裡掏出本習題冊,是成人高考的測試題。“這道數學題,”
她指著其中一頁,“你說是不是跟電路正負極一個道理?”
他湊過去看時,鼻尖差點碰到她的額頭。習題冊的紙頁邊緣被翻得起了毛,顯然琢磨很久了。“比電路簡單,”
李建軍拿起筆演算,“平麵幾何先要畫好圖,這樣思路才清晰。”
秀蘭的手指突然覆在他手背上,一起寫下
“深大”
兩個字,鉛筆在紙上劃出兩道並行的線。
走到分岔路口時,秀蘭把藍布包著的畢業證塞進他手裡。她的自行車鈴鐺叮鈴響,李建軍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華強北的夜色裡,突然覺得那本薄薄的畢業證,其實是塊通往未來的墊腳石,不華麗,卻足夠結實。
回到黃貝嶺的出租屋,李建軍把畢業證放進秀蘭縫的布套裡,和她的會計證擺在一塊兒。窗外的月光落在證書上,紅皮封麵泛著溫柔的光。他摸出專升本的招生簡章,在
“電子工程專業”
那欄畫了個圈,旁邊寫著
“秀蘭
會計專科”,兩個名字挨在一起,像在紙上完成了一次溫柔的相遇。
夜校三年的筆記在桌角堆成小山,最上麵那本的扉頁,有秀蘭補寫的公式表,鉛筆字娟秀,和他潦草的字跡形成有趣的對比。李建軍突然明白,這張畢業證的真正分量,不在彆人怎麼看,而在它讓自己有勇氣說出
“我們一起”——
一起讀書,一起攢錢,一起把深圳的出租屋,過成真正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