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74章 貨架的塵埃
百貨店的卷閘門升到一半就卡住了,鐵鏽摩擦的
“嘎吱”
聲在空蕩的巷裡回蕩。秀蘭踩著板凳伸手去夠卡槽,指尖觸到木招牌的邊緣
——“秀蘭百貨”
四個字的漆皮已經斑駁,荔枝花的雕紋卻被摸得發亮,是一千多個日子裡,她每天開門都會摩挲的地方。
“我來吧。”
李建軍從她手裡接過扳手,金屬碰撞的脆響裡,卷閘門終於緩緩升起。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貨架的影子,像幅褪色的畫。最後一批襪子昨天清倉賣完了,貨架上空蕩蕩的,隻剩下幾縷纏在掛鉤上的絲線,是肉色絲襪的纖維,細得像蛛絲。
拆卸
led
燈箱時,螺絲刀不小心撬鬆了塊擋板。一張泛黃的紙條飄落在地,李建軍彎腰去撿,指尖觸到熟悉的字跡
——“1990
年
6
月
18
日,首日盈利
320
元”,末尾畫著個歪歪扭扭的笑臉,是秀蘭的筆跡。他突然想起開業那天,她蹲在地上數硬幣,陽光照在她發頂,像撒了把金粉。
“還留著這個。”
秀蘭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手裡拎著個紙箱,正往裡麵裝賬本。她的手指拂過燈箱的鐵皮,上麵還留著她用馬克筆寫的
“純棉襪專區”,字跡被雨水泡得發藍。“那天你說,”
她突然笑了,眼角有細碎的紋路,“等盈利夠買台洗衣機,就不用手洗襪子了。”
李建軍把紙條夾進最厚的那本賬本,封麵上的
“1990”
已經磨得看不清。燈箱的電線在他手裡盤成圈,像條溫順的蛇
——
這是他用廠裡的廢料焊的,第一次通電時,秀蘭嚇得躲在他身後,說
“比夜市的燈泡亮十倍”。現在要拆了,倒像在卸自己的胳膊。
巷口傳來三輪車的鈴鐺聲,三娃蹬著車拐進來,車鬥裡坐著他女朋友,粗布圍裙上還沾著麵粉。“聽說你們今天搬,”
三娃跳下車時差點摔了,“我女朋友特意蒸了饅頭,搬家要吃熱乎的。”
他女朋友已經擼起袖子,開始搬最矮的那個貨架,手套蹭過秀蘭放在桌角的會計證,“妹子有這證,還愁沒出路?”
秀蘭的臉紅了,把會計證往帆布包裡塞。證上的照片有點褪色,是去年夏天拍的,她特意梳了個新發型,襯衫領口彆著枚銀色蝴蝶胸針
——
是李建軍送的,現在還彆在她的襯衫上。“就是想歇歇,”
她的手指在賬本上劃著,“夜校的課也緊,先看看工作。”
貨架搬上三輪車時,木板發出
“咯吱”
的呻吟。最後一個貨架是李建軍親手打的,邊角被秀蘭的算盤磕出個小坑,現在成了最顯眼的標記。三娃女朋友突然說:“這貨架扔了可惜,改改能當書桌,夜校看書正好。”
鎖門時,秀蘭的鑰匙在鎖孔裡轉了三圈才拔出來。門楣上的蛛網沾著片彩紙,是開業時電子禮炮噴的,現在已經褪色成淺粉。她突然想起李建軍說的
“每個店都有魂”,此刻這魂彷彿隨著關門的
“哢噠”
聲,鑽進了他們搬東西的紙箱,跟著往黃貝嶺去了。
三輪車在深南大道上晃悠,貨架在車鬥裡輕輕碰撞。秀蘭坐在最邊上,帆布包放在腿上,裡麵的會計證硌著大腿,像塊踏實的秤砣。路過燕南路時,“重慶火鍋”
的招牌已經掛上了,紅得刺眼,原來的
“秀蘭百貨”
變成了個模糊的影子,藏在腳手架後麵。
黃貝嶺的出租屋突然顯得擁擠起來。三個貨架靠牆放著,占了半間屋,上麵還留著襪子的淡香。三娃女朋友幫著擦桌子,粗布手套在桌麵上劃出
“沙沙”
的響:“我表哥的服裝廠招會計,要不去試試?”
她的指甲縫裡還沾著麵粉。
送走三娃他們,屋裡突然安靜下來。夕陽從紗窗漏進來,照在秀蘭的會計課本上,“會計實務”
四個字被鍍上金邊。她把折疊架靠在牆角,是清倉時特意留下的,現在卻不想碰
——
擺攤的日子像場剛醒的夢,累卻踏實,隻是她突然想換條路走。
“要不先歇一週?”
李建軍從背後輕輕環住她,下巴抵在她發頂,能聞到洗發水混著麵粉的味道。“三娃說他表哥的廠下週麵試,”
他的指尖在她會計證的封麵上劃著,“你準備準備,咱不著急,慢慢來。”
秀蘭轉過身,手指勾住他的衣角。出租屋的白牆上,還貼著他們的夜校課程表,會計課和電子工程課的格子捱得很近。“其實我早就想試試,”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股韌勁,“夜校的老師說,光有證不行,得有實操經驗,不然永遠隻是個擺攤的。”
李建軍突然笑了,彎腰從床底拖出個木箱,裡麵是他攢的電子元件。“那我給你做個算盤,”
他的手指捏起個電阻,“用積體電路板做底座,算起來比木頭的快。”
秀蘭的拳頭輕輕捶在他胸口,力道卻軟得像棉花:“誰要你做,我有算盤,還是三娃女朋友送的。”
晚飯是在巷口的小炒店吃的,點了個青椒炒蛋,是秀蘭愛吃的。老闆多送了碗紫菜湯。湯裡的蝦皮浮上來,像些小小的星星,李建軍突然想起第一次帶秀蘭來這兒,她不好意思點貴的,隻要了碗陽春麵,現在卻能坦然地說
“加個蛋”。
回到出租屋時,月亮已經爬上窗台。李建軍燒了壺熱水,秀蘭用兩人的搪瓷杯倒了水,水汽模糊了建軍的眼鏡片。他們坐在床沿,誰都沒說話,卻能聽見彼此的心跳,和窗外的蟬鳴交織在一起,像首溫柔的曲子。
秀蘭的手指突然覆在李建軍的手背上,掌心的溫度慢慢滲進去。她的會計證放在床頭櫃上,月光照在
“中華人民共和國財政部監製”
的字樣上,泛著柔和的光。“其實我有點怕,”
她的聲音裹在水汽裡,“怕做不好,怕人家笑我是擺攤的。”
李建軍把她的手包在掌心,往她手心裡塞了顆荔枝糖
“甜甜蜜蜜”。“我第一天進車間,”
他的聲音很沉,“焊壞了三塊電路板,師傅說我不是這塊料,現在不也成組長了?”
他捏了捏她的掌心,“你比我聰明,肯定行。”
夜風吹動窗簾,帶來遠處夜市的喧囂。李建軍的手指輕輕解開秀蘭襯衫的紐扣,動作溫柔得像在除錯精密的儀器。她的呼吸漸漸急促,發梢掃過他的臉頰,帶來一陣輕癢。出租屋的燈被他調至最暗,像顆溫柔的星,照亮了彼此眼裡的光。
這一夜,黃貝嶺的出租屋格外安靜,隻有偶爾的翻身和輕聲的呢喃。月光透過紗窗照進來,落在相擁的兩人身上,像蓋了層柔軟的紗。貨架的影子在牆上晃動,像些沉默的見證者,看著這對年輕的戀人,在生活的變動裡,找到了最安穩的港灣。
秀蘭醒來時,晨光已經爬上窗台。李建軍正趴在桌上畫圖,紙上是個奇怪的物件
——
底座像算盤,上麵卻嵌著
led
燈。“給你做的會計專用台燈,”
他的筆尖在
“顯示屏”
三個字上點了點,“能算加減乘除,比計算器還準。”
秀蘭的手指拂過圖紙,突然在角落裡發現行小字:“1991
年
8
月
5
日,秀蘭決定找會計工作”。她的心裡像揣了顆荔枝糖,甜得發脹。原來生活就像這出租屋,雖然不大,卻能裝下夢想,裝下彼此,裝下所有平凡又珍貴的瞬間。
巷口的炒粉攤又出攤了,香氣飄進窗來。秀蘭把會計證放進帆布包,裡麵還塞了本《工業會計實務》。李建軍正幫她把台燈的圖紙折起來,放進她的包裡:“以後麵試時帶著,說不定老闆看你有這本事,直接錄用。”
陽光越來越亮,照亮了出租屋裡的貨架,也照亮了他們眼裡的希望。雖然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隻要兩個人一起,不管是擺攤賣襪子,還是坐辦公室當會計,日子總會像這晨光一樣,越來越暖,越來越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