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73章 食街的通知
綠皮火車駛進深圳站時,晨霧正從鐵軌縫隙裡鑽出來。李建軍拎著褪色的帆布包,鞋跟在月台上敲出疲憊的響。包底沾著老家的黃土,是弟弟幫他裝行李時蹭的
——
父親的手術很順利,弟弟說
“你在深圳安心掙錢,家裡有我”,話裡的踏實勁兒,像極了秀蘭算賬時的認真。
華強北的巷口飄著炒粉的香氣。李建軍加快腳步,藍布工裝的袖口還卷著,是上車前幫父親擦身時挽的。遠遠看見秀蘭百貨店的卷簾門半開著,晨光從縫隙裡漏出來,在地上投下細長的光帶,像條溫暖的綢帶。
離店還有三步遠,他的腳步突然頓住。一張泛黃的通知貼在玻璃門上,印刷體字端正有力:“因燕南路規劃為食街,商鋪需收回改造。根據《深圳市房屋租賃條例》,現通知如下:1.
終止原租賃合同;2.
按剩餘租期(6
個月)的
20%
給予賠償(計
1440
元);3.
給予一個月清貨期,至
7
月底搬離;4.
若轉型經營餐飲,可優先續租,租金調整為
3600
元
\\/
月。”
房管辦公室的紅印章蓋在右下角,與原租賃合同的騎縫章嚴絲合縫。
“建軍?”
秀蘭的聲音從門後傳來,帶著些微沙啞。她正蹲在地上整理襪子,軍綠色的帆布包扔在一旁,拉鏈上掛著的小算盤晃悠著,珠子少了兩顆
——
是上次搬貨時摔的。“你咋提前回來了?不是說下午到嗎?”
她的眼睛還有些紅,但手裡的活沒停,正把純棉襪按顏色分類,碼得整整齊齊。
李建軍的手指撫過通知上的
“賠償
1440
元”,指腹的薄繭蹭得紙頁發毛。1440
元,剛好夠支付黃貝嶺攤位三個月的租金,是秀蘭半個月的盈利。他突然想起出發前,秀蘭在火車站塞給他的荔枝乾,油紙包上寫著
“店裡一切安好,放心”,原來她早就看到了通知,卻沒在電話裡提半個字。
“這通知……”
他的聲音頓了頓,目光落在
“7
月底搬離”
上。貨架上的
led
燈箱還亮著
“15
元
3
雙”,是他親手焊的,燈珠閃得比平時穩,像在努力維持最後的體麵。收銀台上的計算器旁,壓著張清單,“純棉襪
230
雙、尼龍襪
180
雙”
的字跡旁,標著
“清貨價”,是秀蘭昨晚算的。
秀蘭把最後一摞襪子擺好,拍了拍手上的棉絮:“前天貼的,房管的人來的時候還帶著法規條文,說不是針對咱們一家。”
她從抽屜裡拿出原租賃合同,在
“違約責任”
頁折了角,“他們說按條例,提前終止合同賠償剩餘租期租金的
20%,還多給了半個月清貨期,算仁義了。”
李建軍翻到合同最後一頁,看見秀蘭用紅筆圈出的條款:“因城市規劃調整需提前收回房屋的,出租方應按剩餘租期支付違約金,並給予合理清貨期。”
字跡旁邊畫了個小小的對勾,是她在夜校學合同法時養成的習慣。“我去問過旁邊的雜貨店,”
她的聲音輕下來,“他們隻給
20
天清貨期,賠償還沒咱多。”
“轉型做餐飲就算了。”
李建軍把合同摺好,塞進秀蘭的會計課本
——
她總把重要資料夾在課本裡,說
“書裡的道理能護著咱”。3600
元的月租像道無形的門檻,他們既租不起,更沒做飲食的經驗,“還是想想怎麼清貨,爭取月底前賣完。”
房管辦公室的辦事員換了位戴眼鏡的年輕人,正對著《深圳市房屋租賃條例》逐條核對。“你們的情況符合第七條第三款,”
他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射著窗外的陽光,“賠償款下週一到賬,清貨期間水電照常供應,有困難可以隨時來溝通。”
他的鋼筆在
“清貨方案”
上劃了圈,“建議搞促銷,隔壁服裝店已經開始打折了。”
走出辦公室時,秀蘭的腳步輕快了些。燕南路的腳手架還在支,但
“重慶火鍋”
的橫幅旁,多了塊
“清貨通知”
的牌子,是隔壁雜貨店掛的。“你看,”
秀蘭指著那家店,“他們也開始清貨了,比咱們還急。”
她的帆布包在胳膊上晃悠,破洞處露出半截算盤,珠子打得劈啪響,在算清貨的折扣。
回店的路上,李建軍發現秀蘭的帆布包破洞更大了,裡麵的清貨清單露出來,“純棉襪
10
元
3
雙”
的字跡被汗水洇得發花。他突然停下腳步,蹲下來從口袋裡掏出針線
——
是秀蘭給他縫補工裝用的,總被他隨手塞在兜裡。“我幫你補補,”
他的手指穿過破洞,把鬆散的線拉緊,“清貨的時候得裝不少零錢,彆漏了。”
秀蘭的眼淚突然掉下來,砸在他的手背上,像顆溫熱的焊錫珠。“這店……”
她的聲音哽咽著,手指在他手背上畫著店的輪廓,“你親手釘的貨架,我描的招牌字,還有三娃送的招財貓……”
招財貓的爪子還在搖,卻搖不散空氣裡的不捨。
李建軍把針線打了個結,像焊好了個結實的焊點。“店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抬頭看她,眼裡的光比
led
燈箱還亮,“咱們把貨清完,拿著賠償款去黃貝嶺,重新擺個攤,比這店還靈活。”
他撿起地上的清貨清單,在
“10
元
3
雙”
旁邊畫了個笑臉,“就當提前換季大清倉。”
清貨的第一天,秀蘭在店門口支起折疊架,掛出
“全場
8
折,月底搬遷”
的木牌,是李建軍連夜做的。三娃帶著女朋友來幫忙,他女朋友(賣菜出身)嗓門亮:“純棉襪
10
元
3
雙,比批發市場還便宜!”
她的粗布手套蹭過秀蘭的清貨單,“妹子彆心疼,貨走得快纔是錢。”
電子廠的張姐一下班就來了,指著
“工裝襪”
的貨架:“給我留
50
雙,廠裡姐妹都要。”
她掏出
bp
機晃了晃,“剛呼了她們,一會兒就到。”
秀蘭忙著打包時,李建軍在旁邊焊促銷架,用的是店裡淘汰的鋼管,焊得比貨架還結實。
傍晚收攤時,賬本上記著
“清貨第一天,盈利
420
元”,紅色的數字被圈了又圈。秀蘭把錢塞進補好的帆布包,聽見裡麵的硬幣叮當作響,像串歡快的歌。李建軍幫她把折疊架收起來,發現最底層的鋼管上,秀蘭用紅漆寫了個小小的
“蘭”
字,是開業那天描的。
接下來的日子,百貨店成了巷裡最熱鬨的地方。夜校的同學組團來買襪子,會計班的女生說
“秀蘭姐的襪子比商場的舒服”;三娃的配件行送來了
“清貨大甩賣”
的擴音器,是他修了半宿的舊貨;連房管辦公室的年輕人都來買了兩雙,說
“給老家父母帶的”。
建軍每天下班後,都直奔店裡幫忙。他焊了個旋轉貨架,把襪子按顏色分類,轉起來像個彩色的陀螺;又在門口裝了盞小燈,延長營業時間到晚上九點。秀蘭的會計課本攤在收銀台,算賬的間隙,她會翻到
“企業轉型”
的章節,在旁邊寫
“清貨也是轉型”。
7
月
28
日晚上,最後一雙襪子被買走時,巷口的炒粉攤已經收了。秀蘭摸著空蕩蕩的貨架,上麵還留著襪子的壓痕,像片整齊的田壟。李建軍拆卸
led
燈箱時,發現裡麵藏著張紙條,是開業那天寫的:“願生意興隆,願我們長久”,字跡被燈珠烤得有些褪色。
“都清完了。”
秀蘭的聲音輕得像歎息,手裡的賬本記著
“清貨總盈利
3800
元”,加上賠償款
1440
元。她突然想起什麼,從抽屜裡拿出那個招財貓,爪子還能搖,“這個得帶著,是三娃送的。”
拆招牌那天,李建軍特意請了半天假。“秀蘭百貨”
四個字被他小心地卸下來,木質的筆畫裡還藏著開業時的彩紙渣。秀蘭把招牌抱在懷裡,像抱著個熟睡的孩子。隔壁的雜貨店正在搬冰櫃,老闆探出頭笑:“黃貝嶺見,到時候互相照應著。”
回出租屋的路上,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秀蘭懷裡的招牌晃悠著,“秀”
字的一撇磕在胳膊上,像個溫柔的提醒。李建軍突然停下腳步,指著巷口的修鞋攤:“把招牌補補,到了新地方還能掛。”
修鞋師傅的鐵錘敲出
“叮當”
的響,像在為他們的新開始伴奏。
黃貝嶺的出租屋亮起燈時,秀蘭正在清點清貨的收入。李建軍幫她把錢分類捆好,10
元的、5
元的各成一摞,像兩堵小小的牆。台燈下,兩人的影子在牆上依偎著,中間擺著那個招財貓,爪子搖得比任何時候都歡。
“明天去黃貝嶺占位置,”
李建軍把最後一摞錢放進鐵皮盒,“三娃說最好的攤位在炒粉攤旁邊,人流量大。”
秀蘭突然想起他拆燈箱時發現的紙條,把它夾進會計課本:“等新攤位擺起來,咱再寫張新的,就寫‘從這裡重新開始’。”
窗外的蟬鳴漸漸稀疏,晚風帶著荔枝的甜香吹進來。秀蘭把清貨賬本放進帆布包,在最後一頁寫
“1991
年
7
月
30
日,圓滿收官”。字跡旁邊畫了兩個小人,手牽著手走在新的路上,路的儘頭,有個小小的攤位,亮著溫暖的燈。
李建軍躺在床沿,看著秀蘭在燈下預習夜校課程,筆尖在
“企業會計”
上劃著重點。他突然覺得,所謂的結束,從來不是真正的終點
——
就像這被收回的店鋪,清完的庫存,隻要人還在,心還齊,換個地方,照樣能把日子過得熱氣騰騰,把小生意做得分分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