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80章 在重壓下生長
黃貝嶺夜市的霓虹燈剛亮起,秀蘭的帆布包就被張折疊的錄用通知撐出個角。服裝廠人事科的鋼筆在
“月薪
1500
元,食宿自理”
的字樣上劃了道紅圈,末尾的
“提成另算”
像顆埋在土裡的種子,讓她攥著紙的手心沁出細汗。
“秀蘭!”
建軍蹬著自行車從巷口衝出來,車鈴在嘈雜的叫賣聲裡顯得格外脆。他跳下車時差點撞翻賣炒粉的小攤,藍布工裝的口袋裡露出半截信紙:“三娃剛來說,他女朋友那邊有個製衣廠招人,不過具體啥崗位沒說清。”
秀蘭把錄用通知往他手裡塞,夜市的燈泡在紙上投下昏黃的圈。“我已經找到工作了,”
她的指尖在
“提成”
二字上點了點,“雖然食宿自理,但離深大成教的分教處近,晚上上課方便。”
建軍的目光掃過通知末尾的公章,突然握住她的手往出租屋走,自行車在身後搖搖晃晃,像個被冷落的孩子。
樓梯間的聲控燈隨著腳步亮起來,照亮了牆上新貼的廣告貼畫。秀蘭數著台階時,聽見建軍說:“其實在哪都一樣,你想做銷售,就放手去試。”
他的手指在她掌心劃著,像在寫某個隻有兩人懂的公式。
夜大期末考試的鈴聲像道衝鋒號。建軍的筆尖在電路試捲上疾走,附加題的空白處,他畫了台熟悉的半導體電路圖,錫焊點的位置特意用紅筆標出
——
是秀蘭總說雜音大的地方。窗外的鳳凰木落了片葉子,剛好飄在試卷角落,像個綠色的逗號。這是深圳大學成人教育的考場,監考老師巡場時,多看了眼他圖紙上的精細標注。
秀蘭的會計試卷最後,筆尖懸在
“庫存管理心得”
的橫線上。她突然想起幫三娃女朋友對賬的下午,那些混亂的賬目在
“誠信”
二字麵前變得清晰,於是寫下:“庫存管理的核心是精準,如同經營生意,缺了這味藥,再好的賬本也算不平。”
鋼筆水在紙上洇開時,交卷的鈴聲剛好響起。
走廊裡的相遇像場無聲的約定,樓梯間的風帶著考場的油墨味,吹起秀蘭鬢角的碎發,露出她彆在襯衫上的鋼筆
——
是建軍用配件行的廢料做的筆杆,刻著
“深大成教”
四個小字,那是他們上課的地方。
出租屋的台燈在深夜亮得格外暖。半導體裡,鄧麗君的《我隻在乎你》混著深南大道的車鳴,像杯加了冰的糖水。秀蘭踩著板凳,把服裝廠的錄用通知貼在
“1991
年計劃”
旁邊,漿糊的甜香裡,建軍的專升本成績單被撫平褶皺,“訊號與係統
92
分”
的紅色數字格外紮眼
——
這是深圳大學成人教育的成績單,蓋著鮮紅的校章。
“還差三千七。”
秀蘭的鉛筆在計劃單上劃著,“到年底攢夠兩萬,問題不大。”
她的指尖在
“業務員提成”
那欄打了個問號,突然想起麵試時經理說的
“賣得好能拿雙倍工資”,眼睛亮得像半導體剛收到清晰訊號。深大成教的夜校課程雖然緊張,但她覺得能兼顧。
建軍從背後環住她,下巴貼在她臉頰,能聞到她肌膚淡淡的清香。他在
“兩萬”
旁邊畫了個圓滾滾的笑臉,筆尖戳破紙頁,露出後麵的牆壁
——
那裡有塊小小的黴斑,被笑臉的弧線巧妙地圈住,像顆在裂縫裡發芽的種子。“等你開始跑業務,咱買個計算器,”
他突然說,“百貨店就有賣的,幾十塊錢,比算盤快。”
半導體突然跳台,新聞播報的聲音帶著電流的震顫:“深圳工業產值突破百億……”
秀蘭的手指在鐵皮喇叭上輕輕敲著,想起白天在服裝廠倉庫看到的堆積如山的襯衫,突然說:“其實賣衣服和賣襪子一樣,得知道顧客穿多大碼,心裡想啥。”
她摸出深大成教的會計課本,翻到
“市場營銷”
的章節,這是她特意借來的參考書。
建軍把她轉過來,台燈的光在兩人臉上投下交錯的影。他從床底拖出個木箱,裡麵是他攢的電子元件:“這些暫時用不上了,先收著。”
秀蘭的指甲在他手背上劃著
“1500”,突然笑出聲:“計算器要能算提成的那種,帶百分比功能的。”
夜風吹動窗簾,露出窗外的星空。秀蘭的會計課本攤在業務員錄用通知下麵,“庫存管理”
那頁被折了個角,上麵有她新寫的批註:“貨如人品,不能缺斤少兩。”
建軍的電路筆記裡夾著張剪報,是服裝廠的麵料知識,邊角被他用紅筆標了重點,像在解道複雜的方程。深大成教的夜校同學裡,有做服裝生意的,他特意請教了幾句,記在筆記空白處。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爬上計劃單,照亮了秀蘭新寫的小字:“今日任務:熟悉麵料樣品。”
她把帆布包往肩上甩時,碰倒了桌角的半導體,《我隻在乎你》的旋律突然傾瀉而出,驚飛了簷下的麻雀。建軍正在樓下給自行車打氣,車筐裡放著兩個肉包,是用他買的
“開工禮”。
秀蘭跳上車後座,手環住他的腰,“晚飯我帶回來,咱熱一下就行。”
風掀起她的襯衫下擺,露出裡麵彆著的小本子,第一頁畫著件襯衫的簡筆畫,旁邊寫著
“誠信碼:xl”。建軍的笑聲混在車鈴裡:“晚上去成教的旁邊那家麵館,給你加個荷包蛋。”
路過三娃配件行時,卷閘門已經拉起,“誠信經營”
的錦旗在晨光裡飄得歡。三娃趴在櫃台上焊電路板,他女朋友正低頭算賬,見他們路過,匆忙打了聲招呼,繼續撥弄算盤。秀蘭朝他們揮了揮手,沒做停留
——
大家都有各自的營生,客套話反而顯得生分。
秀蘭回頭時,陽光剛好落在出租屋的方向。那扇亮過無數深夜的窗戶,此刻像隻溫柔的眼睛,注視著他們往服裝廠去的路。計劃單上的
“兩萬”
和笑臉在心裡發著光,她突然明白,所謂的重壓從來不是絆腳石,而是讓根係紮得更深的土壤。
秀蘭經過深圳廣播電視大學時,看見成人教育教室的燈光還亮著,她相信,隻要她和建軍兩人在一起,再貧瘠的地方,也能種出屬於自己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