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103章 陝西的紅本本
秋收後的關中平原,天高氣爽,玉米稈在曬場上堆成金燦燦的小山。李建軍背著帆布包,裡麵裝著給家裡帶的深圳特產,秀蘭跟在他身後,手裡提著一袋水果。村口的老槐樹下落著層黃葉,幾個曬太陽的老人直起腰,眯著眼打量這個穿連衣裙的城裡姑娘。
“這就是秀蘭吧?”
建軍媽早在院門口等著,藍布褂子上還沾著灶灰,拉著秀蘭的手就往屋裡走,粗糙的掌心帶著灶膛的溫度,“早盼著這一天了,建軍這小子,寫信總說你好,我還當他哄我呢。”
秀蘭的臉一下子紅了,剛要說話,兜裡就被塞進把紅棗,圓滾滾的,帶著曬乾的甜香。“聽建軍說你是會計,”
建軍媽笑得眼角堆起褶子,“比咱村的姑娘能乾,在深圳管錢呢吧?”
灶台上的鐵鍋冒著熱氣,小米粥的香味混著柴火的煙味,漫了滿屋子。
建軍爸坐在炕沿上抽煙,煙杆是用老棗木做的,油光鋥亮。他接過秀蘭遞來的深圳餅乾,包裝上的企鵝圖案在陽光下泛著光,突然說:“你們在深圳過得好嗎?彆總想著寄東西,常回家來看看。”
煙鍋裡的火星明明滅滅,映著他眼角的皺紋,像曬場上的犁痕。
秀蘭剛要回答,院門口傳來柺杖點地的
“篤篤”
聲。王磊拄著根棗木柺杖,卻笑得很精神,腿上的疤淡成了淺褐色,像片乾枯的樹葉。“建軍,秀蘭。”
他把手裡的布袋往桌上放,裡麵是斤新摘的柿子,“我轉正了,民辦老師轉成正式的,一個月能領三百二。”
建軍給王磊倒了碗小米粥,看著他受過傷的大腿,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堵著。當年王磊為了幫鄉親們討說法,被村支書的人打斷了腿,躺了大半年,醫藥費還是建軍寄回來的。“錢的事不用急。”
建軍的聲音有點悶。
王磊卻擺擺手,柺杖在地上頓了頓:“欠你的錢得慢慢還,這是規矩。”
他看著秀蘭,突然笑了,“秀蘭,建軍在深圳多虧有你照顧,他這人,乾活拚命,不知道疼自己。”
在建軍家住了一天,第二天一早,兩人往秀蘭家趕。黃土路被拖拉機軋出深深的轍,秀蘭的白球鞋沾了層黃灰,卻走得輕快。快到村口時,遠遠就看見秀蘭媽站在塬上,藍頭巾在風裡飄,像朵盛開的馬蘭花。
“小夥子挺英俊的。”
秀蘭媽拉著建軍的手,往他兜裡塞煮雞蛋,手勁大得像在搓衣服,“就是看著有點瘦,是不是在深圳餓的?”
她往秀蘭身後瞅了瞅,突然壓低聲音,“肚子沒動靜呢?彆光顧著掙錢,趁我還能動,幫你們帶。”
秀蘭的臉騰地紅了,掐了建軍一把,卻被他反手握住。秀蘭爸蹲在門檻上編筐,柳條在他手裡翻飛,突然說:“結了婚就是一家人啦,在外麵互相照應著,彆讓人欺負了。”
他編的筐底方方正正,像塊嚴絲合縫的電路板。
折回建軍家,第三天一早,兩人揣著戶口本往鎮上趕。便民超市的卷簾門剛拉開,貨架上擺著深圳產的餅乾、上海的雪花膏。
鎮政府的辦事員是個戴眼鏡的年輕人,翻了翻戶口本,突然皺起眉:“地址不對,秀蘭的戶口遷到鎮上了,得開證明。”
建軍的頭
“嗡”
的一聲,昨天光顧著高興,忘了戶口這茬。
往秀蘭家鎮上的派出所跑的路上,秋陽曬得人冒油。建軍的白襯衫濕透了,貼在背上,像層粘人的膜。秀蘭跟在他身後,手裡的帆布包顛得厲害,裡麵的戶口本硌著大腿,像塊不聽話的晶片。派出所的戶籍警查了半天檔案,才慢悠悠地開了證明,鋼筆水在紙上洇出個大黑點。
再回到建軍家的鎮政府,辦事員正收拾東西準備下班。他接過證明,在電腦上敲了半天,突然說:“照片呢?得要兩人合照。”
建軍這纔想起,光顧著趕路,忘了拍照片。秀蘭突然笑了,從包裡掏出個信封:“早準備好了,在深圳就拍了。”
照片上的兩人擠在照相館的佈景前,建軍穿著新買的西裝,袖口有點短,秀蘭的連衣裙是淡藍色的,領口彆著朵小白花。辦事員把照片貼在結婚證上,蓋鋼印時
“啪”
的一聲,像道焊牢的焊點。
從民證所出來後,建軍突然把秀蘭抱起來轉圈,引得旁邊的人直笑。秀蘭的裙擺飛起來,像隻藍蝴蝶,手裡的紅本本在陽光下閃著光,燙得人手心發熱。“咱也算合法夫妻了。”
她摸著照片上建軍的臉,指尖有點抖。
往回走時,王磊在路口等著,柺杖旁邊放著個布包。他把包塞給秀蘭,裡麵是包花椒,麻香混著陽光的味道,鑽進鼻孔裡。“建軍愛吃這個,”
王磊撓撓頭,“在深圳買不著正經的,這是我媽自己曬的。”
路過便民超市,建軍進去買了兩斤水果糖,塑料紙在兜裡沙沙響。幾個年輕人騎著摩托車從身邊過,車後座綁著鼓鼓的布袋,裡麵是給深圳親戚帶的花生、核桃,其中一個喊:“建軍,到了深圳給我捎台彩電!”
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紅本本揣在秀蘭的兜裡,隔著布料也能感受到那點溫度。建軍突然想起剛認識秀蘭時,她在夜市擺地攤賣襪子,冷得縮著脖子,卻笑著說
“以後要在深圳紮根”。現在根還沒紮牢,卻先有了屬於自己的紅本本,像顆定盤星,在心裡穩穩地落了地。
快到村口時,秀蘭突然停下腳,從包裡掏出紅本本,對著夕陽看。照片上的兩人笑得有點傻,卻格外真切。“以後吵架了,就看看這個。”
她把紅本本放進貼身的口袋,那裡還揣著建軍送的金算盤吊墜,一硬一軟,像兩種踏實的幸福。
建軍媽在院門口張望,看見他們回來,手裡的鍋鏟都忘了放下。“領了?”
她接過紅本本,翻來覆去地看,突然抹起眼淚,“我家建軍,也成了有家的人了。”
灶台上的紅燒肉冒著熱氣,香味漫了滿院,像個溫暖的擁抱。
晚飯時,建軍爸喝了兩盅酒,臉紅紅的。他夾了塊肉給秀蘭,說:“在深圳好好乾,彆惦記家裡,我跟你媽還能動。”
建軍媽突然想起什麼,從櫃子裡拿出個紅布包,裡麵是對銀鐲子,花紋有點舊了,卻擦得鋥亮:“這是我嫁過來時戴的,給你。”
秀蘭剛要推辭,建軍按住她的手。銀鐲子套在手腕上,涼涼的,卻帶著股暖意,順著胳膊往心裡鑽。窗外的月亮升起來,照在曬場上的玉米稈上,泛著層銀輝,像片安靜的星海。
夜裡躺在床上,秀蘭的手在紅本本上反複摩挲。建軍從身後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發頂,聞到股淡淡的花椒香
——
是王磊給的那包,她偷偷塞進了包裡。“等回深圳,我給你做花椒肉。”
秀蘭的聲音帶著點睏意,像隻歸巢的小鳥。
建軍
“嗯”
了一聲,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填滿了。深圳的研發部還等著他回去除錯晶片,秀蘭的工作室也還在籌備中,但此刻,懷裡的溫度、枕邊的紅本本、窗外的月光,比任何藍圖都更讓人踏實。他想起白天王磊說的話:“有家了,就啥都不怕了。”
第二天一早,兩人要回深圳。建軍媽往包裡塞了滿滿當當的東西,小米、紅棗、還有那包花椒。
建軍爸站在院門口,煙杆在手裡轉著,突然說:“好好乾,給娃掙個好前程。”
汽車開動時,王磊拄著柺杖在路邊揮手,柺杖上係著條紅布條,在風裡飄得很歡。秀蘭把紅本本放在腿上,銀鐲子在陽光下閃著光,和紅本本的顏色映在一起,像朵盛開的花。她突然轉頭對建軍說:“等工作室開起來,咱把紅本本掛在牆上,就像掛獎狀一樣。”
建軍握住她的手,紅本本的邊角硌著掌心,有點硬,卻很實在。車窗外的黃土塬慢慢往後退,遠處的便民超市越來越小,最終變成個模糊的白點。但他知道,不管走多遠,紅本本裡的那點溫度,還有家鄉的花椒香,都會像根線,把他和秀蘭牢牢地拴在一起,在深圳的風裡,穩穩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