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104章 婚紗照與四輪車
綠皮火車哐當哐當穿過南嶺，車窗外的荔枝樹連成一片濃綠。建軍從帆布包裡掏出個牛皮紙信封，裡麵是妹妹托同鄉捎來的口信，字跡歪歪扭扭的，墨跡還帶著點潮意：“哥，我處了個物件，鄰村開四輪車的，上次爸生病，多虧他連夜送縣醫院……”
秀蘭湊過來看時，建軍從信封中摸出張二寸照片。小夥子穿著洗得發白的的確良襯衫，咧嘴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站在旁邊的妹妹紮著麻花辮，辮梢綁著紅絲帶，像兩朵剛開的石榴花。“看著挺實在。”
秀蘭的指尖劃過照片邊緣，想起老家曬場上的玉米堆，踏實得讓人安心。
火車過了廣州，車廂裡突然熱鬨起來。穿西裝的生意人舉著
“大哥大”
喊價，聲音蓋過車輪聲；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捧著《深圳青年》，封麵上
“下海”
兩個字紅得刺眼。建軍把妹妹的照片塞回信封，突然說：“咱去拍套婚紗照吧。”
秀蘭正低頭算著賬，筆記本上記著幾單服裝中介的收入：幫關外小廠對接了批環保麵料，賺了八百塊差價。她筆尖一頓，墨水在
“1500
元房租”
那行洇出個小點：“浪費那錢乾啥，有這錢不如給你買塊新萬用表。”
“不浪費。”
建軍從褲兜摸出張工資條，“專案獎金發了，夠拍套像樣的。”
他的指尖在
“技術特彆獎”
那欄蹭了蹭，想起張主管簽字時的表情，從最初的輕蔑變成了現在的默許，甚至在部門會議上說
“李工的相容方案值得推廣”。
下火車那天，秀蘭的孕吐反應突然犯了，蹲在出站口吐得直不起腰。建軍拍著她的背，帆布包裡的話梅滾出來，在地上轉了個圈。旁邊婚紗影樓的推銷員遞來張宣傳單，鎏金大字寫著
“萬元套餐送蜜月旅行”，照片上的新人穿著鑲鑽婚紗，背景是香港的維多利亞港。
“兩位剛從老家來吧？”
推銷員的發膠噴得發亮，“現在搞活動，訂套餐送鑽戒，一輩子就這一次……”
秀蘭扶著建軍的胳膊站起來，把宣傳單推回去：“簡單拍幾張就行，錢留著有用。”
她的手悄悄護著小腹，那裡有個小生命正在發芽，比任何鑽戒都金貴。
影樓的玻璃櫃裡擺著各式各樣的婚紗，蕾絲和水鑽在燈光下晃得人眼暈。攝影師是個留著長發的年輕人，翻著價目表嘖嘖有聲：“八百塊隻能拍三套衣服，還都是租的，背景也隻能用布的。”
他突然提高聲音，“人家外資廠的工程師，上個月剛訂了兩萬八的套餐！”
建軍的手按在秀蘭肩上，指腹蹭過她襯衫上的褶皺
——
這件淡藍襯衫還是剛認識時買的，袖口磨出了毛邊，卻被她熨得筆挺。“就八百的。”
他的聲音很穩，“衣服乾淨就行，主要是人。”
拍照那天，秀蘭選了件齊膝的婚紗，裙擺上的珍珠掉了兩顆，露出線頭。化妝師往她臉上撲粉時，她連連擺手：“少點，太濃了不舒服。”
建軍的西裝是租的，袖口磨破了邊，他卻笑得比誰都精神，領帶歪了也沒察覺，還是秀蘭踮腳幫他係正的。
攝影師讓他們靠近點，秀蘭的臉貼在建軍肩上，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焊錫味，突然想起在羅湖出租屋的第一晚，他也是這樣穿著工裝，侷促地說
“我睡地板”。快門按下時，她沒忍住笑出了聲，眼角的細紋裡盛著光，比任何化妝品都動人。
取照片那天，秀蘭的中介業務又成了一單：幫幼兒園訂的環保校服麵料到貨了，廠長塞給她個紅包，說
“以後長期合作”。她攥著紅包往影樓走，陽光穿過玻璃幕牆，在照片上投下片暖光
——
兩人擠在佈景畫前，背景是模糊的海景，卻笑得比真去了海邊還甜。
“咋不辦個婚禮？”
三娃媳婦抱著孩子來串門，看見照片直咂嘴，“我跟三娃當年在老家擺了二十桌，光豬肉就殺了兩頭。”
秀蘭正往紅紙上寫請客名單，筆尖在
“老鄉”“同事”
之間頓了頓：“等工作室開起來，辦個大的，請你當證婚人。”
請客定在科技園附近的湘菜館，兩層小樓擠在電子元件店中間，招牌上的
“毛氏紅燒肉”
五個字掉了塊漆。秀蘭提前去訂桌，老闆娘在計算器上敲得飛快：“最近領證的年輕人都這樣，請幾桌朋友吃頓飯就夠了，昨天還有對從華為來的，比你們還簡單。”
傍晚的湘菜館飄著剁椒的香味，老鄉和同事坐了滿滿兩桌。三娃扛著台舊彩電來，說是
“賀禮”，插上電試了試，螢幕上正播著
“深圳個體工商戶突破十萬”
的新聞。小林從包裡掏出個日本產的電子相框，按下開關，建軍和秀蘭的婚紗照在裡麵慢慢旋轉。
“李哥的技術現在是咱公司的王牌！”
小林舉著酒杯站起來，白酒在杯裡晃出漣漪，“上次德國客戶來考察，專門問是誰設計的晶片方案，張主管沒敢說是你，結果客戶拿著檢測報告直誇‘中國工程師了不起’！”
建軍的臉有點紅，把杯裡的酒一飲而儘。秀蘭悄悄拽他的衣角，往他碗裡夾了塊扣肉：“少喝點，晚上還要畫圖呢。”
她的會計課本攤在旁邊的空位上，“財務報表分析”
那頁夾著張工作室的草圖，角落裡畫著台小小的縫紉機。
酒過三巡，老鄉們開始聊老家的事。有人說建軍妹妹的物件開著四輪車去縣城趕集了，順帶幫建軍家拉了車化肥；還有人說王磊轉正後漲了工資，寄了些陝北的紅棗到深圳，托三娃轉交給他們。秀蘭聽得認真，時不時往筆記本上記著什麼，像在做會計分錄。
“聽說關外的廠房租金又漲了？”
三娃媳婦突然問，懷裡的孩子抓著建軍的工牌，把
“技術骨乾”
四個字含在嘴裡。秀蘭點點頭，說正在看南頭的倉庫，離科技園近，租金也還算便宜。建軍突然說：“等找到地方，我幫你焊個樣品架，用最好的鋼材。”
窗外的
bp
機聲此起彼伏，像群歸巢的鳥。有個老鄉的機器響了，他低頭看了看，突然拍著桌子笑：“訂單成了！東莞的客戶要加訂兩百件！”
老闆娘端著菜進來，聽見這話笑著說：“你們這些年輕人，真是趕上好時候了，我這菜館，上個月就接了八對領證請客的！”
散席時，湘菜館的燈已經亮了，把每個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小林幫著收拾東西，突然說：“李哥，張主管讓我問你，下批晶片要不要試試新的國產型號，他說……
你眼光準。”
建軍的腳步頓了頓，晚風掀起他的衣角，像麵小小的旗幟。
秀蘭把婚紗照抱在懷裡，相框邊緣有點硌手，卻暖得讓人踏實。路過夜市時，她突然停下腳，指著個賣紅繩的小攤：“買兩根吧，綁在相框上。”
紅繩在她指間轉著圈，像條跳動的血管，把兩個原本不相乾的人緊緊係在一起。
回到龍輝花園，兩人把婚紗照擺在電視櫃上，正好對著陽台的月光。秀蘭摸著照片上自己的笑臉，突然踮腳在他下巴上親了一下：“等工作室開起來，再補個像樣的慶祝。”
建軍的手覆在她小腹上，那裡的溫度比燈泡還暖，像揣著個小小的太陽。
客廳的傳呼機突然響了，是服裝廠的老同事：“秀蘭姐，上次你介紹的環保麵料，法國客戶說很滿意，想再訂一批……”
秀蘭抓起電話回過去，聲音裡帶著笑，和當年在車間核對訂單時的認真判若兩人。
掛了電話，她看見建軍正在看晶片設計圖，鉛筆在
“優化方案”
那欄寫得密密麻麻。月光從紗窗鑽進來，在他的側臉投下淡淡的陰影，和婚紗照上的笑容重疊在一起。秀蘭突然覺得，這八百塊的婚紗照，比任何萬元套餐都珍貴，因為裡麵藏著他們的汗水、期待，還有對未來的篤定。
夜漸漸深了，龍輝花園的燈一盞盞熄滅，隻有他們家還亮著。婚紗照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旁邊堆著秀蘭的會計課本和建軍的電路圖紙，像兩株並肩生長的植物，根在土裡纏在一起，枝葉朝著同一個方向伸展，向著深圳的夜空，向著充滿希望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