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125章 降本的壓力
會議室的空氣像塊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肩上。
老闆的手指在紅木桌上敲出悶響,每一下都像砸在鼓點上。“導航係統,必須降本20%。”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做不到,這個專案就取消。”
投影儀的光束裡,漂浮著無數細小的塵埃。博士站在幕布前,手裡舉著張“成本收益分析圖”,紅色的折線像條毒蛇,死死咬著“研發成本”那一欄。
“我有個方案。”他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射著冷光,“把李工設計的濾波模組簡化,用電阻分壓電路替代,能省15%的成本。”他用鐳射筆在圖紙上劃了道粗線,“您看,這裡的電感和電容都可以省掉,原理是一樣的。”
建軍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尖叫。“原理不一樣!”他的聲音撞在玻璃隔斷上,震得窗玻璃嗡嗡作響。他衝到幕布前,抓起馬克筆,在博士劃的粗線上重重打了個叉,“濾波模組是用來抗乾擾的!山區訊號弱,簡化後雜波會淹沒定位訊號,車開到半山腰就會失靈!”
馬克筆的油墨在幕布上暈開,像團憤怒的墨漬。他指著坐在第一排的客戶代表——幾個穿著工裝的男人,袖口還沾著機油,“他們是做物流的,跑的都是偏遠地區,秦嶺、大興安嶺……出問題誰負責?是扣我的工資,還是您賠他們的貨車和貨物?”
客戶代表們的臉色有些難看,有人掏出筆在筆記本上飛快地寫著什麼。老闆的臉一點點沉下來,像塊被水浸透的灰磚。“李建軍,”他敲了敲桌子,“你是老闆還是我是老闆?”
“我是工程師!”建軍的胸口劇烈起伏,馬克筆被他攥得變了形,“工程師就得對自己的設計負責!”
博士在旁邊輕咳一聲,慢悠悠地說:“李工太理想化了。從資料模型看,電阻分壓的穩定性在城市環境下是達標的,山區的使用場景隻占5%,為了這5%的概率增加15%的成本,不劃算。”他調出一份excel表格,“您看,這樣修改後,專案的roi(投資回報率)能提高三個百分點。”
“不劃算?”建軍冷笑,“去年冬天,東北客戶的車因為訊號失靈掉進溝裡,拖車費、維修費加起來,夠買一百套濾波模組!那筆賬怎麼不算?”
老闆突然拍了桌子,茶杯裡的水濺出來,在“成本收益分析圖”上洇出個濕斑。“夠了!”他指著門,“這個方案就這麼定了,你執行也得執行,不執行也得執行!不想乾就滾蛋!”
會議室裡一片死寂,隻有空調的出風口在“嘶嘶”地吐著冷氣。客戶代表們低著頭,沒人敢說話。建軍看著幕布上被劃掉的濾波模組圖紙,突然覺得那紅色的叉像把刀,插在自己的心上。
他轉身走出會議室,沒關門。身後傳來老闆的聲音:“博士,你跟張主管對接下,儘快拿出修改後的圖紙。”
走廊的聲控燈壞了,忽明忽暗。建軍摸出根煙,卻發現打火機沒氣了。他把煙扔在地上,用腳碾得粉碎,像在發泄什麼。
秀蘭坐在陽台的小馬紮上,手裡捏著塊淺卡其色的布。
這是最後一塊有機棉樣品布了,邊角已經磨得發毛。她拿著剪刀,小心翼翼地剪成巴掌大的方塊,打算給李夢做口水巾。
陽光透過芒果樹的葉子,在布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李夢坐在學步車裡,小下巴蹭著剛做好的口水巾,笑得咯咯響,口水順著下巴滴在布上,洇出小小的濕痕。
“慢點吃,沒人跟你搶。”秀蘭笑著幫她擦口水,指尖觸到布料柔軟的纖維,心裡像被什麼東西撓了下。
王老闆上午又打來電話,語氣比上次軟了些:“秀蘭,定金我可以先付20%,三萬塊的貨,先給你六千,怎麼樣?”
她當時沒敢答應,隻說“跟當家的商量下”。六千塊,離三萬塊的麵料款還差得遠,但至少是個指望。
廚房裡飄出饅頭的香味,是她下午發的麵。麵粉不多了,隻夠蒸六個小饅頭,打算晚上給建軍當夜宵。
建軍回來時,天已經擦黑了。
他沒像往常那樣先抱李夢,而是徑直走到沙發邊坐下,把公文包往地上一扔,發出沉悶的響聲。他的頭發亂糟糟的,襯衫領口也磨歪了,看起來很累。
“回來了?”秀蘭放下手裡的布和剪刀,起身想去給他倒杯水。
“嗯。”建軍的聲音悶悶的,像塞了團棉花。
秀蘭重新坐下,拿起針線,笨拙地給口水巾鎖邊。針腳歪歪扭扭的,像條爬行的小蟲。“王老闆又來電話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他說……可以先付20%定金。”
空氣安靜了幾秒,隻有李夢在學步車裡搖搖晃晃的聲音。
建軍沒說話。他彎腰從公文包裡掏出個東西,放在茶幾上——是台導航樣機,外殼上有個明顯的裂痕,正是上次被東北客戶退回的那台。
他拿起樣機,用手指著裡麵的電容:“你看,這就是偷工減料的下場。”電容的焊點歪歪扭扭,像條扭曲的蛇,“張啟明用國產電容替代進口的,省了幾塊錢成本,結果呢?差點出人命。”
秀蘭捏著口水巾的手停住了,針尖紮在手指上,滲出一小滴血珠。她看著那台樣機,又看了看手裡的布,突然明白了建軍沒說出口的話。
“我知道了。”她把針線放下,拿起那塊剛剪好的布,輕輕蓋在李夢的學步車上,“訂單的事,我不接了。”
建軍抬起頭,眼裡布滿了紅血絲。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歎了口氣。
秀蘭站起身,把剩下的布收進櫃子裡。那塊布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最底層,上麵壓著李夢的小衣服。“饅頭蒸好了,我去給你熱兩個。”她走進廚房,背影看起來有些單薄。
廚房裡,蒸鍋冒著白汽,氤氳了她的眼睛。她不是不想要那筆訂單,隻是看著建軍疲憊的臉,看著那台被退回的樣機,突然覺得,有些錢,還是不賺的好。
客廳裡,建軍拿起那台有裂痕的樣機,反複看著。螢幕已經黑了,但他彷彿還能看到上麵瘋狂跳動的定位點,看到王總憤怒的臉,看到老闆在會議上冷漠的表情。
李夢搖搖晃晃地挪到他腳邊,伸出小手,抓住了他的褲腿。
建軍低下頭,看著女兒清澈的眼睛,突然覺得鼻子一酸。他把李夢抱起來,緊緊摟在懷裡。小家夥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緒,用軟乎乎的小臉蹭著他的下巴,嘴裡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陽台上的月光,靜靜地灑在那堆歪歪扭扭的口水巾上,像一層薄薄的霜。
建軍知道,明天去公司,他還得麵對那個“降本20%”的命令,還得和張啟明、博士他們周旋。但此刻,抱著懷裡溫熱的小生命,聞著廚房裡飄來的饅頭香,他心裡那塊被會議凍硬的地方,似乎悄悄軟了一小塊。
隻是,那塊軟下來的地方,很快又被明天的壓力填滿了。他不知道,這場關於成本與質量、資本與良知的較量,還要持續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