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162章 “全員營銷”的荒誕要求

    2002年冬的深圳，南方電子的大會議室裡彌漫著一股壓抑的氣息。長條會議桌兩側坐滿了人，研發部、生產部、行政部的員工都低著頭，隻有總經理王總站在台前，手裡攥著一份“自救方案”，聲音洪亮卻透著焦慮。

“現在公司處境大家都清楚，導航專案停了，訂單丟了，再不想辦法，咱們都得喝西北風！”王總把方案往桌上一拍，“經董事會決定，從這個月開始，全員營銷！不管你是搞技術的還是做行政的，每人每月必須完成5萬元模組銷量，完不成的扣績效，連續兩個月不達標，直接調崗去車間！”

話音剛落，會議室裡立刻響起竊竊私語。行政部的小姑娘們互相使眼色，生產部的老員工們皺著眉，研發部這邊更是一片沉默——誰也沒料到，好好的技術人員，突然要被逼著去賣貨。

“王總，我有意見！”建軍突然站起來，椅子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他看著王總，語氣帶著難以置信的憤怒：“我們是研發工程師，不是銷售員！咱們的模組連實時路況功能都沒有，比高德差了整整一代，強行推銷隻會砸了南方電子的招牌，以後誰還敢跟咱們合作？”

王總臉色瞬間鐵青，手指著建軍：“李建軍，你以為現在是講技術的時候嗎？公司都快撐不下去了，你還在這挑三揀四！不想乾可以走，有的是人想搶你的位置！”

“走？”建軍攥緊拳頭，指節發白，“我在公司乾了五年，從基礎模組做到北鬥二代，現在你讓我去賣貨？這不是胡鬨嗎！”

“胡鬨？”王總冷笑一聲，“等公司倒閉了，你連胡鬨的機會都沒有！要麼按規定賣貨，要麼滾蛋，自己選！”

會議室裡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建軍身上。周老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小聲說：“彆衝動，先坐下，有話會後說。”建軍深吸一口氣，看著周老無奈的眼神，又看了看研發部同事們緊繃的臉，最終還是咬著牙坐了下來——他不能走，走了，研發部這群還想搞技術的年輕人，就更沒指望了。

散會後，研發部的人都沒走，圍在辦公室裡唉聲歎氣。小趙把手機往桌上一摔，螢幕上還停著跟客戶的聊天記錄：“我早上聯係了個電子市場的老闆，人家直接說‘你們的模組連高德的零頭都比不上，50塊一個我都不要’，這貨怎麼賣？”

老張蹲在地上，手裡轉著螺絲刀：“我年輕時在車間擰螺絲，後來學了硬體，本以為能安安穩穩搞技術，沒想到老了還要去跑銷售。”

建軍坐在椅子上，看著桌上的北鬥二代模組圖紙，心裡像堵了塊石頭。

“大家先彆急，”他抬起頭，聲音有些沙啞，“賣貨歸賣貨，但技術不能丟。白天你們去跑市場，晚上回來咱們還按原計劃做輕量化晶片測試，用北鬥二代的邊角料，能做多少算多少。隻要技術還在，總有翻身的一天。”

同事們互相看了看，慢慢點了點頭。小趙把手機揣回兜裡：“主管，我聽你的。大不了晚上多熬會兒，程式碼和客戶，我都不想丟。”

與此同時，秀蘭正蹲在超市門口的台階上，眼淚砸在凍得發硬的水泥地上。超市卷閘門緊閉，上麵貼著張“停業通知”，老闆昨天還說“再撐撐就好”，今天就卷著貨款跑了，拖欠的兩個月工資，連個影子都沒見著。

她攥著口袋裡僅剩的幾十塊錢，想起家裡的房租、李夢的鋼琴課學費，還有建軍最近總熬夜的樣子，心裡像被針紮一樣疼。她不能告訴建軍——他已經夠難了，不能再讓他為錢的事操心。

回家的路上，秀蘭繞到菜市場，買了一把最便宜的青菜和幾個饅頭。路過牛奶攤時，她猶豫了半天，還是把手裡的盒裝牛奶放了回去，換成了袋裝的——袋裝比盒裝便宜兩塊錢，能省一點是一點。

晚飯時，桌上擺著青菜豆腐湯和白麵饅頭，李夢咬了兩口饅頭，小聲問：“媽媽，今天還是沒有肉嗎？我好久沒吃紅燒肉了。”

秀蘭趕緊給女兒夾了塊豆腐：“乖，等媽媽找到新工作，就給你做紅燒肉，還買你愛吃的草莓。”她偷偷看了眼建軍，發現他正拿著袋裝牛奶發呆，趕緊解釋：“袋裝牛奶跟盒裝的一樣有營養，還便宜，咱們以後就喝這個。”

建軍沒說話，隻是把自己碗裡的豆腐夾給了李夢。他早就發現不對勁了——秀蘭最近總是早出晚歸，衣服上沾著奇怪的線頭，家裡的開支也越來越省。但他沒拆穿，隻是默默把煙換了便宜的——他知道，秀蘭肯定遇到難處了，隻是不想讓他擔心。

夜裡，秀蘭睡不著，再也忍不住：“老闆跑了，欠了我兩個月工資……”

建軍把她抱進懷裡，拍著她的背：“對不起，是我沒本事，讓你跟著我受苦了。彆擔心，我還有工資，雖然要扣績效，但總能撐過去。”

秀蘭靠在他懷裡，哭著說：“我不想你去賣貨，你是搞技術的，不是賣貨的……”

“我知道，”建軍輕聲說，“但現在隻能先忍忍，等咱們的輕量化晶片做出來，一切都會好的。”

第二天，建軍路過人才市場，看見黑壓壓的人群擠在門口，每個人手裡都攥著簡曆，臉上滿是焦慮。他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老鄭正蹲在路邊，給路過的人發簡曆，簡曆上的“20年車間管理經驗”被風吹得捲了邊，下麵還加了行小字：“可從事保安、倉庫管理員、保潔等工作，薪資麵議。”

“鄭哥，你怎麼在這？”建軍走過去，心裡滿是驚訝。

老鄭抬頭看見他，苦笑著把簡曆收起來：“在家待著也是待著，出來碰碰運氣。企業開的開，倒的倒，找工作的人也多，像我這樣沒技術的，隻能找些體力活。”他指了指人才市場裡的招聘啟事，“你看，以前招車間主任的，現在都招年輕技術員，沒技術，連保安都要跟十幾個人搶。”

建軍看著人才市場裡湧動的人群，突然覺得一陣寒意。企業競爭像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高德這樣的新興企業靠著新技術搶占市場，南方電子這樣的老國企卻在體製裡掙紮，而像老鄭這樣的普通人，隻能在時代的浪潮裡隨波逐流。

到了電子市場，建軍拿著模組樣品，走進一家店鋪。老闆掃了眼樣品，頭也不抬地說：“你們這模組我知道，沒實時導航，沒語音互動，現在誰還買？高德的模組能連手機，能報路況，比你們的好用多了。”

建軍想解釋“我們的模組定位精度更高”，卻被老闆打斷：“精度再高有什麼用？老百姓要的是方便，不是引數。跟不上市場變化，早晚得被淘汰。”

走出店鋪，陽光刺眼，建軍卻覺得渾身發冷。他看著手裡的模組樣品，突然想起五年前剛進公司時，第一次做出基礎模組的興奮——那時他以為，隻要技術好，就能立足。可現在他才明白，在快速變化的市場裡，光有技術還不夠，還要有靈活的體製、敏銳的市場嗅覺，而這些，恰恰是南方電子最缺少的。

晚上回到公司，研發部的同事們都回來了，臉上滿是疲憊。小趙說：“我跑了一天，隻賣出去一個模組，還是給以前合作過的老客戶，人家看我可憐才買的。”

老張歎了口氣：“我連一家店鋪都沒進去，人家一聽說我是南方電子的，直接不讓進門。”

建軍看著大家疲憊的臉，突然站起來：“彆跑了，從明天起，咱們不跑銷售了。”

“那績效怎麼辦？”小趙著急地問。

“績效扣就扣，”建軍眼神堅定，“咱們是技術人，不能丟了技術的根。從今天起，咱們白天做測試，晚上寫程式碼，就算公司不支援，咱們也要把輕量化晶片做出來。我就不信，有技術的人，還能餓死！”

同事們看著建軍，眼裡慢慢燃起了光。小趙站起來：“主管，我跟你乾！大不了少吃兩頓肉，程式碼不能停！”

老張也站起來：“我也跟你乾！我這雙手，擰了二十年螺絲，還能焊晶片！”

夜色漸深，研發部的燈亮了起來。示波器的螢幕上，波形平穩流暢；電腦前，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擊。窗外的深圳燈火通明，高德的廣告在高樓大廈上閃爍，而南方電子研發部的這盞燈，雖然微弱，卻透著一股不服輸的韌勁——那是技術人在體製錯位中的堅守，是黑暗裡不肯熄滅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