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30章 工牌上的名字
晨霧裹著焊錫的餘溫在車間彌漫時,李建軍正用放大鏡觀察電路板焊點。第七次拆解故障元件時,鑷子尖突然觸到一絲極細的裂痕
——
在顯微鏡下,那道位於焊盤邊緣的縫隙如同黃土高原上的地裂,正是導致流水線連續兩周虛接的元凶。他猛地直起腰,後腰傳來針紮般的刺痛,這才發現自己已在工作台前蹲了四個小時。
“李建軍!到技術科報到!”
人事科的文員抱著一摞檔案夾,高跟鞋在水磨石地麵敲出清脆的節奏。周圍工友的目光像焊錫絲般黏在他後背,他聽見有人低聲議論:“那個北佬真解決了虛接?”“聽說他把報廢板堆成了小山……”
工裝褲口袋裡的故障元件還帶著體溫,他攥緊那片藏著秘密的電路板,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技術科辦公室的中央空調發出嗡嗡低鳴,與車間的轟鳴形成詭異的共振。李建軍站在門口,工裝褲膝蓋處的水泥漬尚未洗淨,在鋪著化纖地毯的地麵投下灰撲撲的影子。主任將一個藍色塑料工牌推過辦公桌時,陽光正透過百葉窗,在
“技術員”
三個燙金字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條紋。
“編號
007,以後歸張工帶。”
主任的鋼筆在調動檔案上劃出沙沙聲響。李建軍的手指觸到工牌邊緣時,突然想起三年前在工地扛水泥,粗糙的麻繩在掌心勒出的血痕。塑料殼裡嵌著的一寸照片微微泛黃,背景是老家剝落的黃土牆,十七歲的自己穿著打補丁的藍布褂,領口彆著母親用碎布縫的假領,眼神卻像此刻一樣,執拗地望向鏡頭外的遠方。
“明天參加工藝評審會,彆遲到。”
張工是個戴金絲眼鏡的本地工程師,說話時習慣用鋼筆輕點桌麵。李建軍退出辦公室時,工牌在胸前輕輕晃動,藍色的塑料殼映出走廊天花板的白熾燈,恍若一場尚未清醒的夢
——
三個月前,他還在工棚的破鏡子前,對著水泥漬斑斑的工裝苦笑,如今卻要以
“技術員”
的身份,走進那間掛著
“技術機密
閒人免進”
的會議室。
評審會的長桌擦得能映出人影,李建軍刻意坐在角落,卻仍感覺無數目光掃過他洗得發白的工裝袖口。當張工用粵語講解
“波峰焊溫度曲線”
時,他的鉛筆在筆記本上飛速滑動,卻隻捕捉到
“焊點浸潤”“氧化層”
等零星詞彙。投影儀在白板上投下複雜的電路圖,同事們用流利的粵語爭論著
“esd
防護等級”,他盯著那些跳躍的音節,感覺自己像個握著鏽鈍工具的匠人,站在精密儀器遍佈的現代車間裡,連扳手都不知該往何處安放。
“李工,你負責記錄引數調整部分。”
主任的聲音突然指向他。李建軍猛地抬頭,撞進周圍同事似笑非笑的目光裡。他看見張工推了推眼鏡,用帶著粵語口音的普通話補充:“注意記錄‘爐溫補償係數’的討論。”
鉛筆尖在
“補償係數”
四個字上戳出破洞,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蓋過了空調的嗡鳴,直到散會時才發現,整整十頁紙的筆記,有七頁都寫著歪歪扭扭的
“爐溫補償”。
廁所隔間的瓷磚冰涼刺骨,李建軍對著斑駁的鏡子,用袖口擦去玻璃上的水霧。“lou1
wen1
bu3
chang2……”
他模仿著張工的發音,舌尖卻像打了結,反複練習二十遍後,才勉強讓
“爐溫補償”
四個字聽起來不那麼生硬。洗手時,他望著鏡中工牌上的自己
——
照片裡的黃土牆與辦公室的白瓷磚重疊,形成荒誕的拚貼畫,而
“技術員”
三個字在燈光下泛著冷光,像貼在身上的華麗標簽,隨時可能被一陣風揭去。
新的困境在週三的午休時分悄然降臨。茶水間裡,幾個本地同事圍著咖啡機討論
“炒更”,不鏽鋼勺子碰撞瓷杯的聲音像某種暗號。“西鄉那家港資廠缺人,畫張電路板能拿這個數。”
有人伸出三根手指,引來一陣低笑。李建軍捧著搪瓷杯湊近時,對話突然停頓,所有人都沉默地盯著咖啡機的蒸汽口。
“我們接的活要簽保密協議,得深戶才行。”
戴金絲眼鏡的同事呷了口咖啡,目光掠過李建軍工牌上的名字,“你看你暫住證都沒轉過來,萬一……”
後麵的話隱在蒸汽裡,卻像焊錫絲般灼人。他攥緊搪瓷杯,杯壁的熱度透過工裝袖口傳來,讓他想起在華強北倒賣電容時,被聯防隊員堵住的那個黃昏
——
此刻的排斥雖無橡膠棍的威脅,卻像細密的焊錫渣,紮進麵板下的血肉裡。
下班後的技術科空無一人,李建軍坐在辦公桌前,台燈的光聚焦在工牌角落的
“007”
上。黑色數字印在藍色底麵上,像夜空中一顆沉默的星。他想起老家窯洞的窗紙,曾用粉筆在上麵演算算術題,那些歪歪扭扭的數字如今變成了工牌編號,而窗外的月光也從黃土高原的清亮,變成了深圳霓虹浸染的渾濁。
“007……”
他用指尖輕觸編號,塑料殼的冰涼感順著指腹蔓延。這個數字意味著什麼?是技術科第七位技術員,還是某種未被言說的序列?他想起張工抽屜裡鎖著的進口元件手冊,想起會議室白板上被擦掉的
“香港技術支援”
字樣,突然意識到,這枚光鮮的工牌背後,藏著比流水線焊點更複雜的紋路。
深夜的工棚裡,春杏正在用針挑他掌心的焊錫渣。“聽說你坐辦公室了?”
她的動作很輕,針尖卻讓他微微顫抖,“城裡的人……
是不是都看不起咱們?”
瘸子三娃把半瓶活絡油推過來,柺杖在水泥地上敲出悶響:“彆管那些,把技術攥在手裡,比啥都強。”
李建軍沒說話,隻是摸著工牌上自己的名字,塑料殼邊緣的毛刺刮過指腹,像極了老家黃土牆的粗糙質感。
月光從竹架板縫隙漏進來,在工牌上投下蛛網般的陰影。他突然想起母親塞進行囊的那張照片
——
當時她用頂針抵住照片背麵,說:“帶上,想家了就看看。”
如今這張帶著黃土氣息的照片,與印著
“技術員”
的工牌緊緊相依,彷彿兩個時代的對峙。而角落的編號
“007”
在月光下泛著幽光,像一個未解的密碼,預示著未知的機遇,或是更深的困境。
窗外傳來電子廠夜班流水線的轟鳴,混著遠處華強北未眠的霓虹。李建軍翻開新買的《電子工程專業英語》,鉛筆尖停在
“identity”
一詞上。工牌在台燈下輕輕晃動,藍色的塑料殼映出他緊鎖的眉頭,而那個小小的編號“007”,像一滴墨水滴進清水,在他眼前暈染開無儘的漣漪。他知道,這枚工牌不僅是身份的證明,更是一把鑰匙,將開啟這座城市裡,另一重充滿未知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