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251章 簡曆堆裡的“幸運兒”
2013年9月的深圳，連傍晚的風都帶著股揮之不去的燥熱。
李建軍蹲在六樓陽台的地板上，膝蓋硌得發疼，卻沒敢挪窩——二手膝上型電腦擺在褪色的塑料凳上，螢幕亮著的是第十八個招聘網站的頁麵，鍵盤上“傳送”鍵的漆皮早就磨沒了，露出底下斑駁的白色塑料。他指尖懸在鍵上空，停頓了兩秒才按下去，郵箱自動彈出“已傳送”的提示時，他忍不住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像是早就預料到，等會兒收到的還會是那句千篇一律的自動回複。
陽台欄杆上晾著的舊襯衫被風吹得晃蕩，袖口那處秀蘭昨晚剛縫補過，淺灰色的線在洗得發白的藍布上格外顯眼。那是他創業時最常穿的一件，搬終端樣品時勾破了袖口，當時秀蘭還笑著說“等你簽了大單子，咱買兩件新的”，現在想來，倒像是句諷刺。他伸手碰了碰襯衫下擺，布料硬邦邦的，是洗了太多次沒投夠洗衣粉的緣故——自從上個月把最後一點周轉資金還給供應商，家裡連洗衣液都換成了最便宜的袋裝款。
客廳裡突然傳來輕微的響動，像是抽屜被小心翼翼拉開的聲音。建軍沒回頭，眼睛還盯著電腦螢幕上重新整理不停的郵箱頁麵，心裡卻莫名一緊。他聽見秀蘭的腳步聲從身後經過，很輕，像是怕打擾到他，接著是防盜門“哢嗒”一聲輕響，然後又歸於安靜。他這才轉過身，目光掃過客廳——衣櫃門沒關嚴，露出一道縫隙，裡麵原本放著紅絲絨盒子的格子空了一塊。
他喉結動了動，起身走到衣櫃前，指尖碰了碰格子裡殘留的細絨。那是秀蘭的金項鏈，鏈身不算粗，卻被秀蘭寶貝得不行，平時隻在女兒李夢生日時戴一次。上次他提了句“信用卡賬單快到期了”，秀蘭沒說話，現在想來，她當時低頭疊衣服的動作，是在藏著什麼。
他走到陽台，看著秀蘭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她今天穿了件高領毛衣，明明下午還有三十多度。風卷著樓下飯館的油煙飄上來，混著隔壁張嬸家電視裡《新聞聯播》的聲音，讓他鼻子突然發酸。他掏出手機，翻出通訊錄裡“典當行”的號碼，手指懸了很久，終究還是按了返回鍵。
沒過多久，敲門聲就響了。張嬸抱著台老式映象管電視站在門口，電視外殼磕掉了塊漆，螢幕上還沾著灰。“建軍啊，你看這老夥計還能救不？”張嬸抹了把額頭的汗，“我家那口子非要用它看新聞，說新電視按鍵太多，記不住。”
建軍接過電視，入手沉甸甸的，跟他創業時第一批做的終端樣品差不多重。他蹲在客廳地板上，從帆布包裡掏出螺絲刀——這包還是當年跑商戶時用的，側麵印的公司logo早就磨掉了。他拆開電視後蓋，電路板上積了層薄灰，焊點處有明顯的氧化痕跡。他想起去年幫王姐修終端的場景，王姐的水果店光線暗，他蹲在貨架旁除錯，王姐塞給他一個剛洗好的蘋果，說“李老闆，你這機器好是好，就是我這老花眼，選單字再大點就好了”。
也就是那天晚上，他在終端係統裡加了“一鍵盤點”功能，把王姐常用的“查庫存”“算利潤”做成了實體按鍵。現在想來，那些藏在程式碼裡的細節，倒成了他如今唯一的底氣。
“叮鈴——”手機突然在褲兜裡震動起來，嚇了他一跳，手裡的螺絲刀差點掉在地上。他慌忙擦了擦手上的焊錫，掏出手機，螢幕上顯示著陌生的座機號碼，歸屬地是深圳。他深吸一口氣接起，對麵傳來清甜的女聲：“請問是李建軍先生嗎？這裡是智慧城市科技有限公司，我們看到您出版的《物聯網終端實戰》，裡麵提到您為社羣商戶做的終端優化案例，想邀請您來麵試社羣智慧門禁專案的技術崗......”
張嬸在一旁見他掛了電話，連忙問：“是好訊息吧？我就說你這手藝，肯定有人識貨！”建軍沒說話，隻是盯著電視螢幕——剛才接電話時不小心碰了電源，螢幕上正播放著本地新聞，記者站在某個小區門口，身後是嶄新的門禁係統，“我市智慧社羣試點將重點解決老年人操作難題，讓科技更有溫度......”
他突然想起創業失敗那天，王姐在電話裡說的話：“李老闆，沒關係，等你以後再做機器，我還第一個用。”眼淚差點掉下來，他趕緊低下頭，假裝繼續修電視，卻發現焊錫絲已經用完了。張嬸看出他的窘迫，從口袋裡掏出袋蘋果塞給他：“拿著，我家小子剛寄來的，甜得很。”
第二天早上，建軍特意找出那件縫補過的襯衫，熨了三遍，還是沒把褶皺熨平。他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眼底的紅血絲——昨晚沒睡好，滿腦子都是麵試的場景。秀蘭把早餐端上桌，是煎蛋和小米粥，她把剝好的雞蛋放進他碗裡：“路上小心，彆緊張。”
建軍沒提項鏈的事，隻是把雞蛋推回她碗裡：“你吃，我路上買包子就行。”
麵試的寫字樓在福田中心區，電梯裡鋪著光潔的大理石，冷氣開得很足，讓他手心的汗瞬間涼了下來。技術總監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姓周，穿件淺灰色polo衫，看見他進來，指了指對麵的椅子：“李工，先喝杯水。”桌上的玻璃杯印著公司logo，建軍捏著杯子，感覺指尖都在發燙。
周總監翻著他的簡曆，突然停在“商戶終端優化”那一頁：“我看你書裡寫，給水果店老闆加了‘一鍵盤點’功能？”建軍點點頭，從帆布包裡掏出那本泛黃的筆記本——封皮上寫著“商戶需求彙總”，裡麵夾著不少便簽，有王姐的，有張老闆的，還有老周的。他翻到其中一頁，上麵貼著王姐手寫的便簽，字跡歪歪扭扭：“李老闆，這個按鍵太方便了，我不用戴老花鏡也能弄！”
“我們現在遇到的問題，跟你當時差不多。”周總監推了推眼鏡，“社羣門禁要兼顧安全和老人操作，現在的係統需要輸密碼、刷臉，老人總記不住步驟。你有什麼想法？”
建軍深吸一口氣，指著筆記本上的草圖：“我當時給王姐做的終端，除了實體按鍵，還加了語音導航。門禁係統也可以這樣，比如把‘呼叫子女’‘聯係物業’做成大按鍵，刷臉的時候有語音提示，要是識彆失敗，自動轉接人工客服......”他越說越投入，甚至忘了緊張，直到提到“之前跑了五十多家商戶，每個老人的需求都不一樣”時，聲音才微微哽咽。
周總監看著他，突然笑了：“李工，你知道我們為什麼找你嗎？不是因為你懂技術，是因為你懂人。”他站起身，握住建軍的手，“這個崗位，月薪三萬，下週一能入職嗎？”
從寫字樓出來，陽光晃得建軍睜不開眼。他站在路邊，掏出手機給秀蘭打電話，手指卻抖得按不準號碼。打了三次才通，他聽見秀蘭在電話那頭問“怎麼樣”，聲音裡帶著緊張。“過了，”他說，“月薪三萬，以後不用你再做兼職了。”
掛了電話，他轉身走進旁邊的超市。生鮮區的肋排擺在最顯眼的位置，價格牌上寫著“68元\\/斤”。他想起上次買排骨，還是女兒李夢高考完那天，秀蘭燉了湯，說“補補腦子”。他伸手拿起一塊，肥瘦相間，稱重時，收銀員笑著說：“您真會挑，這是今天最後一塊好肋排，燉湯最香了。”
回家路上，他特意繞到那家典當行門口，透過玻璃門，看見櫃台裡擺著不少金飾。他站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沒進去——他想等發了工資，親自把項鏈贖回來。
推開門時，客廳裡沒開燈，秀蘭坐在沙發上，手裡捏著張紙。聽見開門聲，她慌忙把紙藏到抱枕底下，起身開燈：“回來啦？我這就去燉湯。”建軍看見她眼睛紅紅的，沙發上有個揉成團的紙巾，茶幾上放著個紅絲絨盒子，正是裝項鏈的那個。
他沒戳破，隻是把排骨放進廚房：“我幫你洗吧。”秀蘭的手在水池裡泡得發白，指甲縫裡還沾著洗潔精的泡沫。
晚飯時，秀蘭盛了碗排骨湯給他，裡麵放了他愛吃的玉米。“慢點喝，小心燙。”她看著他，眼睛裡滿是笑意，卻沒提麵試的事，也沒提項鏈的事。建軍喝著湯，覺得比任何時候都香，卻又忍不住鼻子發酸——他知道，秀蘭從來都是這樣，把所有的苦都藏在心裡，隻把甜給他。
晚上，建軍坐在沙發上看工作群檔案，裡麵是專案進度表，紅色的標注寫著“三個月內必須落地”。他想起創業時，也是這樣的期限，最後卻因為資金斷裂失敗。手機突然震動，是周總監發來的訊息：“李工，明天帶好電腦，我們先碰下需求。”
他抬頭，看見秀蘭在台燈下縫他的襯衫——袖口又磨破了點，她穿針引線的動作很輕，線走得歪歪扭扭。“早點睡吧，”她說，“明天還要上班。”她把縫好的襯衫疊好，放進他的衣櫃，順便把裡麵的終端樣品往裡麵推了推，用舊衣服蓋得更嚴實。
建軍走過去，從背後抱住她。秀蘭的肩膀很涼，他把下巴抵在她肩上：“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秀蘭沒說話，隻是反手拍了拍他的手，像是在說“沒關係”。
窗外的霓虹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落在衣櫃上，落在那些藏起來的樣品上。建軍知道，這份工作或許不是救贖，而是另一場戰鬥的開始，但他不再害怕——因為他知道，無論輸贏，家裡總有一碗熱湯在等著他，總有一個人在陪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