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愛神 第 55 章
午餐時間,l大梅園食堂各個視窗前又擺開長龍。顧斐萌和顏清排在隊尾,顧斐萌饑腸轆轆,踮著腳尖往最前看,估摸著還要等待的時間。
“畢業以後就吃不到梅園的粉蒸排骨了。”顧斐萌悵然說,“我最愛吃梅園的粉蒸排骨了,糯米晶瑩、口感q彈、香而不膩。還有八塊錢一份量超大的砂鍋、三塊五的花生冰沙、火辣辣冒牛蹄筋……”她吞了一大口口水,仰天長歎,“吃過l大的食堂就很難再愛上彆的食堂,妥妥的曾經滄海難為水,永遠忘不掉的白月光!”
顏清安慰她:“聽說學校會發放校友卡,畢業了還是能進學校。”
提起校友卡,顧斐萌頗有怨念:“你還不知道吧,校友卡隻給優秀校友,比如你這種毫無懸唸的本屆優秀畢業生。我這樣摸魚的混子,隻好望洋興歎啦。”顧斐萌親吻了一下手裡還在服役的校園卡,“真想在學校多賴一段時間。我親愛的l大,我會懷念你的,懷念你的食堂,懷念你的階梯教室,懷念你圖書館,當然,最懷唸的是五星街,一百塊錢的美甲,賣高仿大牌衣服的小店,小酒館……”
顏清忽地想起一個被遺忘了很久的人——諸葛瀟湘。他就經常憑借校友卡來學校散步。後來發生了那些事情,顏清就再也沒在操場遇到他。
上個星期,顏清路過五星街,無意間發現原先fantnd酒吧所在的位置已經改成一間韓餐小店。
顧斐萌並不知道諸葛瀟湘是fantnd的老闆,顏清隨口問到:“五星街那家人氣挺火的小酒館怎麼關門了?”
“你說fantnd?你沒看論壇吧,被人投訴賣假酒,鬨得沸沸揚揚。他家主要顧客都是附近的學生,咱們這幾所學校的學生,出了名的正義,當然也出了名的摳門。敢賣假酒騙他們的錢,那不是在老虎屁股上蹦迪嗎?於是被學生們抵製了,就關張大吉咯!”
顏清多少還算瞭解諸葛的為人,此人雖然在男女關係上沒什麼擔當,但還不至於卑劣到銷售假酒。況且她後來遲鈍地反應過來,那家酒吧基本就是為胡若婷開的,胡若婷在音樂學院學聲樂,fandtnt算是給她一個演出的舞台。他怎麼會讓心愛的人麵臨這種不堪?
那麼fantnd倒閉是誰的手筆……顏清心裡隱隱生出一個猜想……
“陳靖這個沒骨氣的,又來求複合了!”顧斐萌煩躁的聲音把顏清拉回現實,隻見她對著手機忿忿抱怨道:“怎麼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已經被我全方位拉黑了,竟然拿他/媽的手機號發訊息給我?清清你知道嗎,上週他跑來跟我認錯,聲淚俱下,演的彆提多像了,我差點以為他真的棄惡從善了!誰知道這狗賊門牙漏風,被我發現他是工作不順,有經濟壓力,惦記上我大伯的房產了!我跟你提過我大伯吧?終身未婚,以前我和陳靖還好著的時候,曾經當著陳靖的麵說過,要我給他養老,他的兩套房子歸我。得知真相的我當場把陳靖罵了個狗血淋頭!”
顏清適時地接了句:“怎麼罵的?”
“我說:‘姓陳的,你怎麼能臭不要臉到這種地步呢?什麼本事沒有,就是一個‘蹭’!從談戀愛第一天起就在蹭!來我們學校蹭食堂,在外蹭房租,還蹭什麼,我不用說你也懂的吧?陳靖,要不是現在是和諧社會,老孃非用八厘米高跟鞋把你那顆軟蛋踩得稀巴爛不可!’”
回味了一番自己一語雙關的精彩表現,顧斐萌心情頓時爽朗了不少,連餓肚子都沒那麼難耐了。靈感源源湧現,適逢其會,她拿起手機,編輯新想到的罵詞兒給陳靖媽手機號發過去。
顏清的心神卻飄遠了,自言自語似的:“愛情果然靠不住吧。”
“也彆這麼悲觀,”顧斐萌邊打字邊說,“有壞男人,就有好男人。”
“知人知麵不知心,怎麼才能看出來一個男人的本性?”
“簡單啊,”顧斐萌老練地說,“看他願不願意給你花錢,能不能包容你最壞的一麵,看他是不是設身處地、替你解決急難愁盼問題。”
“好費腦筋。”
顧斐萌正激情創作的手指猛地一頓,若有所思擡起頭。顏清眼睫半垂著,對顧斐萌的審視毫無察覺。
“誰讓你費腦筋?沈寒陽吧?”
這名字如劍刃上悄然劃過的流光,輕輕刺破顏清短暫的迷思,她“啊”了一聲。
“咳……”顏清乾咳兩嗓子,假裝沒聽見,顧左右而言他:“你今天想吃什麼?”
手機鈴聲叮鈴叮鈴及時插入。顏清如獲大赦,趕忙拿起手機。
來電顯示:沈寒陽……
顧斐萌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好男人來電話了,你們聊,我保證不偷聽。”說罷笑嘻嘻地轉過身去。
顏清拿著手機糾結了一陣,按下靜音。
排到視窗前,顧斐萌和顏清分彆打好飯,繞了半天終於在夾縫中找到兩個挨著的空位。放下餐盤和手機,顏清說:“我去給咱們盛湯。”
免費湯的台子在食堂對角,穿過人群一去一回,顧斐萌已經自行接上電話了。
“韻荷是吧,稍等啊,馬上就到!”
顏清納悶:“不吃飯啦?”
顧斐萌笑嘻嘻地把手機推回她跟前:“找你的。約你在韻荷見麵。”
顏清這才發現,她剛剛接的是自己的手機……通話記錄,沈寒陽……
在顏清的白眼像飛鏢一樣紮過來之前,顧斐萌先發製人,將顏清餐盤裡的一份土豆絲和一份清炒荷蘭豆端到自己麵前:“這點小困難我幫你解決,保證不浪費糧食。你快去吧彆讓人家等急了。”
顧斐萌一連聲催促著,顏清心裡滋味雜陳。她拿回屬於自己的土豆絲,悶聲吃起來。
顧斐萌撓頭:“你怎麼還不走?”
“我沒答應要去。”
“可我幫你答應人家了啊。”
“我待會有事。”
顏清要去醫院。上個月,醫生告訴她,喬熠已經無法再接受手術了,並且很委婉地囑咐她,有時間多陪陪病患。
病房裡,喬熠吐得昏天黑地,苦澀的膽汁被痙攣的胃部一泵一泵抽上來,噴射得到處都是。顏清手忙腳亂地清理了將近一個鐘頭才清理個七七八八。這樣令人揪心的情況,因為發生的頻率越來越高,顏清已經能夠鎮定處理,沒有了最開始的惶恐。
喬熠被折騰個夠嗆,筋疲力竭地靠在床頭。他的視力下降得厲害,看東西都是模模糊糊一片雲翳。窗邊寫字台上,膝上型電腦敞開著,鍵盤表麵粘了一層薄灰——已然很久沒有被它的主人碰過,就這麼靜靜地休眠著而已。喬熠睜著的眼瞳也像休眠中的電腦螢幕,空洞無神,什麼內容也沒有。
地板上除了喬熠的嘔吐物,就是顏清一滴一滴掉落的淚水。隻不過淚水太輕,太渺小,混在褐色的膽汁裡一點痕跡都沒有了。顏清拖完地,才抽紙巾擦眼淚。現在,她可以肆無忌憚地流淚,隻要不發出聲音就不會被發現。
“丫頭,”喬熠根據晃動的影子判斷顏清走到了床前,他無力地拍拍床沿,“彆哭啦。”
顏清回頭看了一眼,喬熠仰麵朝天,失焦的雙眼依然無目的地瞪著天花板。她忘了視力不好的人聽力會變靈敏,她沉重的呼吸聲早已出賣了真實的情緒。
被無情戳穿,顏清心煩意亂,索性開了個十分刻薄的玩笑:“怎麼,你看見我哭了?”一出聲,明顯的鼻音就無處隱藏。
喬熠枯皺的嘴唇咧開一個笑:“你知道嗎,我最近經常做夢,夢到一個超級大帥哥,就像我筆下的英俊王爺一樣。他跟我說……”話音被一陣劇烈的頭疼打斷,喬熠屏息,緩了很久,才繼續說,“他說讓我放心走吧,我命帶福星,以後能上仙界,壽與天齊。”
顏清將拖把放回洗手間,這才說:“你是昇仙了,一了百了,我還得在人間還貸款,十幾萬可不是個小數。還有這間特需病房的錢,我以後也得還人家。”
喬熠早已習慣了她用刻意裝出來的薄情掩飾悲愁。忽然想到什麼,撐起來一點,摸索著抓住床頭櫃抽屜的把手:“有一件事……”動作卻停頓在這裡。
顏清走過來坐下:“什麼?”
喬熠黯淡的眼仁浮泛起灰白,渾似極夜降臨前天空的顏色。他收回手,心裡改了主意:“沒什麼。”
顏清剝著橘子,促狹道:“彆藏著掖著啦,有什麼存摺、私房錢,趁早交待清楚。”
喬熠嘿嘿傻笑,朝空中伸出手來:“橘子呢,給我一半。”
顏清將橘子皮穩穩放在他手心:“吃點陳皮吧。”
喬熠捏著橘子皮,清香衝散了日日縈繞鼻息間的消毒水味。
他動搖了:“其實真有一樣挺重要的東西,就放在這兒。”他敲了敲床頭櫃抽屜的櫃門。
“哦?”顏清想去開抽屜,喬熠又後悔了:“彆了,還是以後再看吧!”
顏清根本不聽他的:“我偏要現在看。”
“彆介!”喬熠盲目揮舞著爪子格擋,效用甚微,眼看抽屜就要失守,他高聲說:“我列了個單子,都是以後你掃墓的時候要給我燒的!”
吵鬨倏然靜止。喬熠哂笑:“所以我說嘛,不急著看……”
突然,他胳膊上重重捱了一記,顏清很少下這種狠手。喬熠揉著被掐疼的地方,委委屈屈:“能這麼暴力對待病人嗎,關愛弱者的中華傳統美德呢……”
“你那本不弱,欠扁的很。”顏清不留情麵說。
“噓,”喬熠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豎起耳朵,“門口是誰?”
顏清不信他:“又來小時候那套。”
“真的有人。”喬熠提高聲音問:“誰啊?”
顏清探身朝門口看,並沒有人。原來喬熠的聽力還沒有那麼敏銳。
整個樓層都很安靜。每當這時候,世界上就又隻剩她和喬熠兩個人,無邊汪洋上兩片孤立無援的小帆。一個命在旦夕的人,和一個看不到未來的人,相互安慰,相互打趣,然而就連這樣的夜晚也所剩無多。
呼號的風吹響冬日的前哨,住院部大樓矗立在森冷夜色裡。
病房漸次熄燈。
顏清給喬熠蓋好被子,借著窗外一點亮光凝視他的睡顏。
當初第一次見到喬熠,他還是個處在青春期的少年,一張中正平和的臉,少了些線條感,不似薑曉曼那樣玲瓏精緻。如今,疾病腐蝕了他的血肉,下頜和眼眶處顯出骨骼。顏清猛然在他的臉上看到了薑曉曼的臉,一樣的消瘦,一樣籠罩著死亡的麵紗。
越是到了分彆的時刻,那些曾經相聚的日子就越是清晰地重現。在病床前站得久了,她甚至真的以為回到了從前。這是喬熠的臥室。他正一如既往睡懶覺。過一會兒,薑曉曼就要用沾滿涼水的手甩他一臉,敦促他快點起床……
自欺欺人的“白日夢”總是易碎,消毒水混合著清潔劑的味道悄然叫醒了她。
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命運給了她短暫的幸福之後又徹底收回,隻留下喬熠這朵殘燭,她小心翼翼滴保護著他不熄滅,讓這顆岌岌可危的火苗照見幸福的幻影。
寒風刮過,衰微的火苗一縮一縮,就要滅了……
好冷。
舊衣不禦寒,站在住院部樓外,顏清捧著凍紅的手嗬了口氣。
忽然,身上多出一層暖意。一件大衣複上她的肩膀。
很輕,很軟,與熟悉的雪鬆氣息不甚相稱。
擡起頭的瞬間,她失去了防備的力氣,哭過太多次的眼眶又驀地紅了。
從出生起,她的人生就是一場漫長而殘酷的告彆,愛她的人逐一離開,那些分離在她心靈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每當她感受到一丁點幸福,就會迅速被打入冰冷的穀底。她很難感知也不敢相信幸福會光臨。她被困在一所玻璃房子裡,永遠無法抵達光明。
隻是,看似被書寫好的命運裡闖進來唯一一個例外——有人來到這座玻璃房子外敲門。
“剛才門口是你。”她輕聲說。
“嗯。”
“怎麼不進來?”
“怕你討厭我。”
“那乾嘛不走?”
沈寒陽伸手撫拭她的下巴頦,指腹冰涼,淚滴溫熱。
輕輕一帶,她就進了他的懷抱。堅實的胸膛給了她依托。
她無力抵抗,閉起眼睛,淚水在他襯衫上洇出一片濕痕。
“你為什麼非要這樣呢……”
他沒有回答。
“總有一天你會離開我。”
他依然沒有辯解,擁抱也沒有鬆動。
她飲泣吞聲,身體不由自主縮緊。
“我還有很多事想問你呢。”
他終於開口,聲音染著冬季的味道:“不是現在。”
她一愣:“那現在乾什麼?”
眼前暗影傾覆,如山嶽崩頹。
他吻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