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朝紀 第九十一章 貪墨
就在一切有條不紊的往前推進時,賑災的糧食又出現了問題。
周升恒凝視著腳下正在施放的米糧,眉頭緊鎖。賑災糧顏色晦暗,在災民捧著的破碗裡,顯得格外刺目。
“大人,”胥吏們惴惴不安,“近幾日糧食就是這樣的,並非我等懈怠。這糧食雖不太好,但是吃了也能果腹的。”
周升恒不語,他來到一個孩童麵前,接過那碗勉強可以稱之為“粥”的食物,指尖探入撚起幾粒米,輕輕一搓,沙礫的粗糲感清晰分明。他目光掃過周遭,麵對這摻了沙子的糧食,百姓們竟也在大口吞嚥。
回到衙門,周升恒屏退左右,問我:“小念,你怎麼看?”
我將一碗清水放在書案上,又取來少許白日領回的賑米,撒入水中。片刻,細微的沙塵緩緩沉澱,在碗底鋪開薄薄一層。
“砂石比米重,摻沙並非在運輸途中隨意潑灑,那樣沙子浮於表麵,極易察覺。這是在下鍋煮前,就已精心混合好的。摻比固定,砂粒細小均勻,非倉促可為。”
我的眼底掠過一絲寒芒,“都這個時候了,還有人敢動賑災的物資。”
調查在暗中有條不紊地展開。周升恒動用了之前安插在三教九流中的眼線,尤其是幾個因罪被他拿住把柄、如今安分守己的市井頭麵人物。他們訊息靈通,且因身家性命操於周升恒之手,不敢不儘心。為官數月,周升恒已經頗有手腕。
幾日下來,線索如零碎珠玉,漸漸串起。糧倉副使劉炳這幾日心神不寧;摻沙的糧食並非全數如此,有幾批竟粒米無沙,暗中賣給了城中富商;更有一個老糧商酒後失言,說倉場新換的鬥斛,“似乎……不太一樣”。
我將目光投向了存放度量衡器的倉庫。角落裡,幾架新製的官鬥赫然在目。周升恒伸出指尖,細細摩挲鬥壁內側,觸手處有極細微的凸起。借著一縷窗外天光,纔看清,那是用近乎同色的木料,精心嵌補上去的一層夾底!這夾底薄如銅錢,卻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讓每鬥米缺斤短兩。
“做器庫手腳,需工匠;換官鬥,需職權;摻沙土,需人手;運糧出入,需排程。能同時驅動這幾條線的人,不多。”周升恒用茶水在桌上劃著,“而且,此人必須能接觸到完整的糧食調配流程,甚至……知曉朝廷後續的賑濟計劃,纔敢如此大膽地提前做下夾層官鬥。”
我目光一凝:“你的意思是,禍首並非隻為貪墨眼前這點米糧?”
“如此大費周章,做夾層官鬥,控製摻沙比例,像是在維持賬目上的平衡。他在用砂石和縮水的鬥斛,填補虧空!”
一個名字呼之慾出。通判,趙文浩。他位在知州周升恒之下,負責糧秣、戶籍、倉庫收支,所有環節都繞不開他。更重要的是,按朝廷命令,為應對時疫,各地需提前覈查、儲備“賑災糧”,此事正是趙文浩一手經辦。
周升恒沒有打草驚蛇。他秘密提審了被控製起來的倉庫老吏和幾名運糧腳夫,動之以情,曉之以害,拿到了關鍵口供。
收網前夜,周升恒獨坐書房,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趙文浩是他的副手,他們共事數月,趙文浩平日勤勉,自己一度頗為倚重。若此事坐實,趙文浩不僅是貪墨,更是視滿城生靈如草芥。周升恒的心頭湧起一陣深沉的疲憊與怒意。
“趙通判府上,後門每日深夜,都有泔水車出入。封城期間,各府泔水量大減,他家卻一如往常。”
周升恒眼中精光一閃。
次日,州衙大堂。周升恒以商議鼠疫防治為名,召集主要官員。趙文浩如常而至,神態自若。
就在會議中途,我帶著數名護衛和衙役,直撲趙府後院。那輛泔水車如約而至,我命人當眾開啟,惡臭撲鼻中,撬開夾層,裡麵是整包的賬冊與部分未來得及處理的金銀細軟。
幾乎同時,周升恒在堂上擲下一卷賬冊副本,目光如刀,直刺趙文浩:“趙通判!你夥同糧倉副使劉炳,在賑災糧上做手腳,以次充好,盜賣官糧!再以摻沙碎石、私造弊斛掩飾虧空,欺上瞞下,你可知罪!”
趙文浩臉色瞬間慘白,猶自強辯:“大人何出此言?下官……下官冤枉!”
“冤枉?”周升恒冷笑,“你府中泔車夾層內的真賬冊已在此。你盜賣賑災糧所得,大部分換成金銀,少部分則購入了陳年砂石,混雜其中。那官鬥夾底的木料,與你家名下木料行出貨記錄吻合。劉炳也已招供,你還有何話說!?”
鐵證如山,趙文浩癱軟在地。他並非鼠目寸光之輩,盜賣糧食是算準了鼠疫凶險,滿城百姓誰知道死傷幾何,糧用多少,屆時人死賬消,誰能查證?摻沙和弊斛,不過是為了賬麵平整,應付覈查。周升恒之前還病重在身,沒想到還能事事親為查的這麼仔細,更沒想到那看似不起眼的砂礫和官鬥,成了他的催命符。
趙文浩、劉炳及一乾案犯被革職查辦,家產抄沒。周升恒雷厲風行,當眾銷毀了所有弊斛,將追回的贓款交給了城外的張雲依,讓他派人往遠處再去采買糧食。
周升恒與周朝淵立於高台之上,風吹過,揚起周朝淵的鬢發。
“先生,此案雖破,可我心中……仍有些發堵。”
周朝淵遠眺著下方那些排隊領取糧食的百姓,聲音低沉而清晰:“我們今日揪出的,隻是趙文浩。這世上的貪官汙吏,對百姓視作螻蟻的官吏不知凡幾。法理如秤,稱的不僅是糧食,更是人心。”
他頓了頓,繼續道:“廉者,民之表也;貪者,民之賊也。為官者,心要正,眼要明,既要有霹靂手段鏟除奸邪,也要有纖毫必察的耐心,方能不負百姓,不負你我胸中一點良知。”
周升恒默默點頭,將這些話刻入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