熾憐折 破局後
破局後
紅衣少年負著手,邁進醉玉樓。
“這位客官,若是用餐的得先在外頭排隊。”櫃台後窩著代掌櫃,見有人進門,也不看是誰,開口便是阻攔。
沒聽見應聲。
代掌櫃擡頭看去。眼前的少年一身看不出材質的紅衣,麵上彆了半掩麵具。他見這神秘勁,愣住了。他知道掌櫃是天陰穀弟子,眼前的少年莫非也是?
“我不用餐。”少年無視阻攔,擡步便往裡進,“我尋人。”
代掌櫃道:“你找掌櫃的?她在招待貴客,不方——不不不不不她很方便,很方便,您請。”
他半路拐彎不為彆的,隻因眼前的少年擡手揭了麵具,露出一張威懾程度僅次於獨孤殿尊的臉。
白麵、紅紋,修羅相。
天陰穀主,周阡箬。
代掌櫃嚇得雙腿發軟,不明白掌櫃怎麼招惹了這尊大神。他麵無血色地看著周阡箬往樓道去,大氣也不敢出,見他上了樓消失在自己的視野中後,這才鬆了口氣。
那少年半路竟又折回來了,頂著麵具對他道:“一刻鐘內,不要讓任何人靠近樓道。”
代掌櫃也不敢問原因,忙不疊地點頭應下。
周阡箬立在樓道內,擡手佈下結界後,摸出了懷中的一遝紙符。
符咒是在城內買的。畫符那人也就是個半吊子,符畫出來沒幾張是活的。
最上端那張能勉強辨認出紙上那一團鬼畫符寫的是“承若水河神召雷”字樣。
若水是條河,環著秋州城,秋州城又環著秋顏山。城內人不是拜秋顏山神,就是拜若水河神,出現這樣的符咒絲毫不奇怪。
有些位置的筆畫走向極險,這符能畫活都是個奇跡。但縱使畫活了,也隻能堪些小用。至於這若水河神,那必然是請不來的。
但這符到周阡箬手裡又不一樣了,他本是魔身,年幼時卻修過一段時間的仙,如今仙氣散得差不多了,力度太大的符承擔不起,要施法便隻能借這些簡單的符。雖說常人仙氣散到他這個地步,是什麼符也借不了的。可週阡箬的情況又有些特殊。
這符上請的什麼若水河神,正是他本尊。
他挑出幾張紙符。接著將食中二指按在眉心,竟撚下來一絲血。他咬破拇指,將自己的血覆在那撮血絲上,而後在紙符的紋路上用混著的血添了幾筆。黑裡摻著紅,好不詭異。
他將手中的紙符在樓梯上擺了一個簡易的陣法,又默唸了一段口訣。
“哥,你呢,你後來為什麼會失憶?”這是戚尋最想知道的,“你沒瘋也不傻呀。”
戚煬搖頭:“我我還是不記得。”
“你是幻影樓的刺客,這你總記得罷。”玄抑試探著問。
戚煬道:“能記得一點。”
他忽然想起剛入局時,風琉璃對玄抑說的那番話。
——幻影樓前四人各有所長,囊括了樓中刺客全部的功法型別。天魂身體輕靈,主輕功、暗器,多半一招斃命。地魄力量大,主刀術、劍術,擅近身搏鬥。玄抑沒有內力、身無章法,但障眼法使得出神入化,演技也是巔峰造極的程度,擅偽裝、替身、獲取情報。
他自己能接上最後一句。
——黃揚善藥理,擅使毒、暗殺,神不知鬼不覺取人性命。
千字文有雲: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他曾是幻影樓排第四的刺客,但這十一年來他再沒接過任務,似乎被幻影樓遺忘了。
同時他也遺忘了自己。
“是不是大家都以為我死了,所以不再聯係我。而我活下來付出的代價就是失去記憶,所以把以前的事全都忘了。”戚煬猜測。
玄抑歎氣:“這應當是目前為止最合理的解釋了,就當它是真的罷。”
“這裡頭有一個疑點。”獨孤憐直直地看向戚煬,“你沒活下來。”
早上在馬車上風琉璃的話,他記得。對於這種被縛在軀殼中的生魂,有一個字是忌諱,是斷然不能說的,一說就醒了。
這個字便是死。
他一字字道:“你已經死了。”
“我死了?”戚煬指著自己,“我死了?我死——”
他忽然刹住了,臉上的表情像哭也像笑。
他想起來了,他死了。
他死在那場大火中,他至今記得被火焰燒灼的感覺,是那樣痛。
最後一刻他後悔了,他的幼妹在火中哇哇大哭的模樣實在是可憐。他知道活下來的人要付出代價,也知道興許死亡纔是解脫。但事到臨頭,聽著那絕望而無助的哭聲,他的心彷彿被狠狠揪起。他還是不忍心眼睜睜地放任她死去,控製不住地出手救下了她。
於是以命換命,他死在火中,而他的幼妹活了下來,不知去向。
他至今記得她的哭聲,將一個孩童麵對死亡的恐懼深深刻到了他的心底。
“我救了阿凝,”他再次開口時,覺得聲音不像是自己的,“她活了,我死了。但我不知道阿凝去哪了。”
玄抑驚異地看著他:“既然你死了,那你現在是什麼狀態?鬼麼?”
風琉璃便將生魂縛在軀體中的情況同他們解釋了。
目前的線索隻夠他們理到這,現在的當務之急還是儘快從局中出去。
戚尋現在不怕他們了,嘰嘰喳喳地:“我現在覺得此生無憾了你們知道麼,魔道三尊誒,有的人一輩子都見不到一個,我一天之內見了兩個!”
有人將房門推開了,那是一個少年,浴血般著一身紅衣,與眼角的紋路同色。惡魔般的虎牙從唇縫緩緩現出,抵著唇角下端蒼白的肌膚。
他一手按著門,一手垂在身側捏著半張麵具。
他開口,少年的音域不夠低,他的語調便偏要揚起,形成另一種鮮明的威懾。與獨孤憐的冷相對,他的氣場燙得逼人。
“三個。”
——魔道三尊誒,有的人一輩子都見不到一個,我一天之內見了兩個!
——三個。
戚尋:“……”
戚尋又跪了。
是的沒錯,來者正是天陰穀主,周阡箬。
“小孩,這不是你哥哥們麼,還不快與他們相認?”周阡箬從身後拽出一個獨臂小孩。小孩滿臉戒備,卻在看見戚尋和戚煬時目光一怔。
戚煬揉揉眼睛:“是我看錯了麼,這小孩怎的長得有點像阿閒?”
戚尋先一步上前,將戚閒擁到懷中:“阿閒!”
“這小孩缺個胳膊。”
“誤會了!阿閒從小就隻有左手。”戚煬解釋,“‘代價’應該是彆的什麼。”
“阿閒,你這些年都在哪裡?”戚尋揉揉戚閒的腦袋,“怎麼一點都沒長?還是當年的模樣。”
“彆碰我頭頂!”戚閒秒炸毛,伸手打掉了二哥的爪子。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了戚尋的問題,“我一直在樓道裡。”
戚尋愣住:“樓道?什麼樓道?”
他想起了什麼:“我讓你藏的那個樓道?”
一直沉默著的周千域開了口,涼涼地:“他在鬼打牆裡困了十一年。”
十一年前,他藏在樓道上想要活命。夜色漸沉,火光照亮他的半邊臉頰,他不敢出聲,就這樣在樓道上藏著,直到支撐不住昏睡過去。
再睜眼便是萬籟此都寂,人聲、火光,全都消失不見。眼前隻剩下不知從哪來的光亮,也許是從頭上,因為他的腳下有影子。
但他找不到光源。
他焦急地往下跑,卻怎麼也跑不出樓道。
十一年寂寥、十一年孤身一人。
千言萬語,彙作十一年後的一句:
——他在鬼打牆裡困了十一年。
戚尋心疼得緊,滿臉愧疚:“我,我沒想到這會是‘代價’。”
——哥,我們這樣擅自替阿閒做了決定,這真的好麼?
——我也不確定。此後,是去是留,讓他自己決定罷,我們不要乾涉。
——他會恨我們麼?
——他一定會的,但我相信他會理解我們。
這怎麼理解?這讓他怎麼理解?
但他卻好像並不恨他們。
戚閒隻有八歲,他人生的大部分時間竟是在鬼打牆中度過的。他起初也害怕過,待久了便忘了害怕。
他在這個最沉不住氣也最沉得住氣的年紀,竟沒被千篇一律的鬼打牆磨出精神問題。興許那是因為他彼時還小,性情還未完全塑造好。他與常人不同,常人也許會在日複一日的沉默中被磨得消沉,他卻積攢著情緒,在離開後肆意地釋放。
興許這也是因為他還是個孩子。
若說在場還有人不知道獨孤憐的身份,那便是周千域。前者無意讓她知道,但她卻開了口,是問著周阡箬:
“什麼魔道三尊?”
周阡箬作出一副困惑樣:“許是你聽岔了。”
獨孤憐暗自鬆了口氣,對這個從未謀麵的天陰穀主有了好印象。
在眾人離開時,戚閒提了要求。
“我不想走樓梯。”
怕終歸是怕的,這件事也許會給他留下終生的心理陰影。
所有人束手無策,最後是周阡箬點了他的睡xue,讓戚煬將他抱著下了樓。
外界已是下午,太陽斜在西南側的天空。人身在局中不會感到饑餓,破了局纔想起自己午飯還沒吃。周阡箬先行離開,餘下的眾人便在醉玉樓用餐。
局散了,但仍有謎團未解開。
秋顏山。
紅衣的少年足尖掠過樹頂,輕盈地落在山腰的一處庭院前。
院門緊閉,隻聽得活水潺潺。牆頭探出的一枝楓葉掛了霜紅,秋日的山風已有了寒意,吹得楓枝晃動,像是在趕人離開。
少年喚:“師尊,是我。”是青澀的少年音。
沒人應。
“你理我一下。”
依舊沒人應。
他輕功了得,分明可以無視院牆,從牆頭躍過。但他卻隻是站在門邊靜靜地等著那人來開門,姿態卑微到了塵埃裡。
萬裡悲秋,一地蕭瑟。秋風捲了枯葉,打著旋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