熾憐折 秋顏山
秋顏山
秋顏山的山市,遠近聞名。
山有靈氣,也生精怪,奇珍異寶便多。秋顏山的山市到處是在彆處見不到的稀奇古怪,惹得越來越多的人前來交易。
所謂的秋顏山市是一條長街,從山口延伸到森林深處。它總在每天日落後開市,又在日出前閉市,期間燈火通明,像蜿蜒在山中的光的長龍。
在山市,也許你會看見骷髏坐在街邊彈唱、蟾蜍在台上拍著驚堂木說書;耳朵尖尖的山妖擺下一攤巨大的蘑菇,每一顆都有上萬年的壽命;生著狼尾的少年熬著一鍋紫色的粥,喝一碗便能嘗到自己記憶裡最不捨的味道。
傳說山市並沒有儘頭,因為從沒有人走到過山市的儘頭。街道過於長了,從日落走到日出壓根走不到頭。但奇怪的是,無論你走得多遠,麵前依舊是和身後一樣密集的人流。有人試圖在日出後藏在山市不走,但他們總會抑製不住地睡過去,醒來發現自己到了客棧內。
山市唯一的一家客棧在長街開端再深幾裡處。山市人聲鼎沸,吵鬨得緊,故而靠街的那一側基本沒人入住。
獨孤憐喜靜,卻領了間靠街的房。他蹙眉,提出要求換成另一側。
櫃台後坐著的男人一頭花毛,像是頂著虎皮帽。獨孤憐一眼便認出,那是一隻虎妖。
虎妖聽了他的要求後很是詫異:“您以前來不都是指定的這間麼?怎麼今兒個要求換一間了?”
他以前來過麼?雖說他失憶了,但這未免有些離譜了。他怎麼可能會選靠街那一側的房間,還指定了一間?
他道:“你們興許是搞錯了。”
虎妖便將眼瞪圓,上上下下地打量獨孤憐,接著便肯定道:“我的記憶好得很,絕對是您。除非您有雙胞胎兄弟什麼的,否則我便沒搞錯。”
“住這間也挺好的,”風琉璃將手心從身後搭上獨孤憐的肩,觸感溫熱。
“你指點什麼呢,也不是你住。”獨孤憐站著沒動,語氣平靜得像是不起波瀾的湖水。一般湖水不起波瀾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湖水結冰了。
風琉璃失笑:“是我住啊。”
獨孤憐揚揚手中的木牌:“既然是你住,那你把牌子給我作甚?”
“給你是因為,”風琉璃頓了頓,搭在他肩上的手指蜷了一下,也許是無意的,也許是對他輕輕地一撓,“也是你住。”
獨孤憐:“?”
見他沒反應過來,風琉璃還好心地補充了了一句:“我隻定了一間。”
獨孤憐:“……”
他的臉色並不是很好看,雖然在他身後的風琉璃未必看得見。
“你不是想起一點了麼?”他的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談天氣,“這種關係,也沒必要遮遮掩掩。”前半句極輕,隻有獨孤憐能聽見。
後半句略略拔高了一些,獨孤憐可以肯定虎妖聽見了。
果然,虎妖麵上保持著成人該有的矜持,本是鬆鬆垮垮垂著的眼瞼卻在風琉璃吐出那句“這種關係,也沒必要遮遮掩掩”時猛地一擡,眼裡寫滿了“我聽見了什麼”。
獨孤憐:“……”
這不是惹人誤會麼呢。
但仔細一想,這好像也不算誤會,畢竟他倆本就是“這種關係”。但他麵皮薄,禁不住風琉璃這麼說。況且他壓根不記得個中情節,彆說細節了,連個大概也想不起來。
於是風琉璃被霜糊了一臉。
風琉璃:“”
他抹去麵上的霜,好氣又好笑道:“你的霜現在怎麼不怕我了?”
獨孤憐睜眼說瞎話:“因為它們知道你的本性了。”
其實他也很是疑惑,放霜隻是個條件反射,完事纔想起他的霜對風琉璃不管用。可那霜能碰上風琉璃的臉還是使他一驚。
二人進了屋,風琉璃不知從哪裡舀來一碗水,將藥物用內力化開,融入水中。他將藥水往獨孤憐跟前一端:“聞著有些苦,倒也無礙。”
獨孤憐沒接,盯著那碗不明物體冷冷地糾正:“不是有些。”
這氣味苦得山崩地裂、苦得翻江倒海、苦得驚天地泣鬼神,也不知風琉璃是怎麼得出“無礙”的結論的。
獨孤憐道:“很苦。”
他想了想,又孩子氣地強調道:“苦炸了。”
“你還想不想恢複記憶了?”風琉璃不得已,隻得先將碗擱在桌上,修長的指輕輕一刮獨孤憐的鼻尖,“要我餵你麼?”
話一出口他又愣了。
——自己吃,還是本座餵你吃?
語聲隔著八年的光陰從記憶裡奔來,模糊得像是罩著一層水霧,又清晰得好似它從未離去,與他剛脫口而出的話重合,在他的耳畔盤旋著,揮之不去。
因著俯視的緣故,他鬆鬆地垂著眼瞼,雙眼陷在睫毛的陰影裡,顯得更加深邃。
那句話落在獨孤憐耳中又是另一般光景,他覺得這簡直就是威脅。
“我又不是小孩,哪還要人喂?”
他糾結地看向那隻碗,一隻手探進袖子裡,掏出一大把糖擱在碗邊,而後又開始挑挑揀揀,從中選出幾顆開始剝糖紙。
風琉璃:“”
他看著覺得好笑:“隻有小孩喝藥纔要跟著吃糖的。”
獨孤憐剝糖紙的手一頓,接著便若無其事地繼續下去。
“你彆想詐我。”
他就著糖喝了藥,接著又含了一顆糖在口中。他一絲一絲地汲取著舌麵上的甜意,壓下了口中的清苦。
恍惚記起,同虎妖說的無二,他確實不是第一次來秋顏山市了。
第一次是十四年前,那是他在浴火宮待的第三個年頭,彼時風琉璃二十二歲。
人流湧動,喧鬨熙攘,他跟在風琉璃斜後。那人的側顏分明是暗的,柔和的輪廓又被長街燈火打上一層高光。
“好多人呢,”那人回首看著他,朝他遞來一隻手,五指鬆鬆散著,骨骼清瘦修長,“彆跟丟了。”
他怎麼可能跟丟。
但他卻沒有猶豫地伸出手,與眼前的手交扣著。從掌心到指尖的觸感燃起他心中的一抹悸動,又轉瞬即逝。
像是在刹那間劃過夜空的流星,極難捕捉,也沒留下任何痕跡,見過的人卻都記得那一刻的美,美得烙在心上不肯化去。
他握住了風琉璃的手,就像握住了整個世界。
獨孤憐愣住了。
他一直以為他們的“這種關係”是風琉璃單方麵的強迫,但仔細一想,這樣說來確有許多事情解釋不通。
但若是他也……
那就好解釋了。
可是他怎麼會……
注意到了他的神情變化,風琉璃彎彎眼睛:“想起什麼了?”
獨孤憐搖搖頭,也不知這意思是沒想起什麼,還是想起了但不想說。
他走到窗邊。
他們在二樓,從這個視窗可以看見樓下的一條隱秘的巷子,黑燈瞎火的,凡人看不真切,但獨孤憐不是凡人,從他這個視角正好能將那條巷子從頭到尾一覽無餘,每個細節都不會放過。
心驀地一陣絞痛。
他第二次來秋顏山市,是在十三年前,與前一次僅僅相差一年。
這一次的回憶要追溯到早些時候,彼時他在院子裡翻著書無所事事。東風溫柔,遍地新芽,嬌軟的草尖才探出土壤不久,青澀稚嫩。
草長鶯飛、花苞探頭,春色姣好。
“憐公子。”有人拖著長音喚他。
他對那聲音本能地厭煩又警惕,原本鬆散的神經根根緊繃起來。他將書往身邊隨手一擱,白霜從指尖蔓延到才吐出的新芽。
小草不能理解這股寒氣從何而來,瑟縮著蔫了下去。不是要春天了麼?
來者是個男子,叫做夜含,據說是來自嶗山夜氏的某個旁支。他身材高挑,生得雌雄莫辨,眼波流轉竟比女子還媚上幾分。他端著令人反胃的娘娘腔道:“憐公子,你可知秋顏山的山市?”
獨孤憐一陣惡心。夜含再怎麼說也是風琉璃的新歡,但他從頭到尾就沒給過夜含好臉色。他實在想不通風琉璃怎麼會看上這種貨色。
他冷冷道:“知道啊,我還去過。怎麼了?”
“是你自己去的麼?”
獨孤憐不想說是風琉璃帶他去的:“不然呢?”
“呀,”夜含裝作一臉失落,“一個人逛山市一定很有意思。可惜掌宮聽說我要去秋顏山後,非要陪我一起去呢。”
獨孤憐三兩下便猜到了大概。
風琉璃要帶夜含去逛山市,後者興奮得跑來他這裡炫耀。
他本就煩躁,如今更是沒好氣,聲音比起先前又冷了幾分:“所以呢?風熾要帶你去逛山市,你們去就去,關我什麼事?用得著到我麵前說麼?”
以前很多他以為是自己獨一份的,到頭來卻發現人人都有。他隻是個可有可無的五分之一,前麵有嬌兒、玉兒、媚兒,後麵有夜含。
像個玩具似的,風琉璃玩膩了就扔。
夜含哀怨道:“這麼凶做什麼?找你聊聊天也不行麼?”
獨孤憐猛地一揚手,一捧白霜砸上夜含的臉。
“你你你你——”後者手忙腳亂地抹臉,“浴火宮內禁止擅用法術,我要告訴掌宮去!”
獨孤憐掀起袖子,露出手腕的青色環狀物,乍一看像個翡翠手鐲。他皮笑肉不笑道:“你去,你去告訴他去。我看他是信你,還是信我手上的縛靈鎖。”
夜含在獨孤憐處沒討到好,氣得轉身走了。
獨孤憐盯著夜含的背影,自己都沒察覺到一雙眼裡火一般燒灼著妒意。傷敵八百自損一千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