熾憐折 當年雪
當年雪
蠟燭被吹熄了,一片黑暗裡,二人同榻而眠。
許是白日見了風琉璃,機緣巧合下想起一些過往,夜裡又睡在那人身邊的緣故,他夢到了一些以前的事。
四週一片白雪皚皚,纖塵未染。他跪在雪中,陽光刺眼地晃著他的眼睛。他最初能看見緊閉的殿門,垂著青色的帷帳;能看見殿門外的簷角下疊著一套乾淨的青衣,未染上半分雪色;也能看見自己一身黑衣,下擺是乾透的血跡,烏壓壓一大片。
再後來他就看不見了,隻記得冷,渾身都冷。上身凍得不住地抖,而凍僵的膝蓋和小腿早已沒了知覺。
割麵的寒風冰刀似地削過來,刺骨灼魂。
他感受到一個人的氣息出現在他麵前,那人停了好一會,也許是在看他,在上上下下地打量,也許是在欣賞他凍得發抖的醜態,再也許那人壓根沒看他,而是在看某些他看不見的東西。
他聽見那人說話了,那人一開口他便聽出了那聲音。
風琉璃的聲音,他此生絕不可能聽錯。
“天生致幻瞳也會雪盲麼?”
那人似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說給他聽。
“凍成這樣,就是不肯換。你怎麼這麼犟呢,不過是換件衣服而已。”
風琉璃似乎蹲下了身,又或是彎下了腰,他的氣息又近了幾分。
“不如這次算了,未必要你換青衣,隻要換個顏色便好。如何?你將這身黑色換掉,然後隨便換上什麼顏色,白色都行,本座便允你進殿取暖。”
獨孤憐凍得近乎麻木,牙齒打著戰,話說得顛三倒四:
“孤是……獨孤殿……寧死不……不屈……”
說白了就是還是不換,風琉璃遞台階他也不下。
風琉璃大抵是怒了,那聲音又急又氣,卻又透著一股子心疼:
“投降的時候怎麼不寧死不屈了?跪本座麵前的時候怎麼不寧死不屈了?現在你來寧死不屈,你有什麼好寧死不屈的?”
獨孤憐覺得,他一定是恨過風琉璃的。
若是真心疼,又怎會把他打個半死扔雪地裡罰跪?
若是真冷血,又有什麼必要現在來關心他冷不冷?
現在來裝什麼好人?
不過是為了羞辱他罷了。
他憋屈啊……他恨啊……他恨風琉璃,恨得牙癢癢。
但他現下是沒機會恨風琉璃了,因為剛剛說那句寧死不屈張了口,漏風,一下打破了身體原有的僵持,而他凍得一頭栽倒了。
好笑的是,接住他的人還是風琉璃。
再睜眼時,他已經能看見了。彼時他靠在風琉璃懷中,而風琉璃倚著牆。二人坐於屋簷下,麵前大雪紛飛,雪末洋洋灑灑地砸下來,沒有柳絮因風起的美感,倒是令人想起那句……撒鹽空中差可擬。
往他心頭的傷口撒了一把鹽。
他是極陰天魔體,故而極為畏寒。感覺到冷意後,他體內那股子陰氣在四肢百骸遊走得更為歡快。獨孤殿在南方,比江南更南。那裡的冬日沒有雪,他裹著棉衣捂著暖爐,便也過去了。
如今的他,卻要拖著重傷之軀在雪中跪這麼久……
身後的胸膛極為溫暖,他下意識地想往那個懷抱裡鑽,鑽到一半,意識回籠,他驀然意識到自己靠著的人是風琉璃。
風琉璃察覺出了他的動作。
“終於醒了。”
他的聲音很低,很輕,很柔。
“你為何不肯……你明明服個軟就好。”
獨孤憐已經凍得沒了什麼力氣,但總歸能正常說話了。
他道:“浴火宮不殺降。”
風琉璃將下頜輕輕擱在懷中人的發頂:
“什麼意思?”
獨孤憐一字字道:“我若是不降,獨孤殿二十萬人的命都會交代在你手裡。我不惜自己的命,我總得惜他們的命。”
他本想說出一種斬釘截鐵的感覺,奈何被凍得渾身無力,加上剛醒,說話綿綿軟軟還帶著鼻音,聽起來倒像是貓叫。
——投降的時候怎麼不寧死不屈了?跪本座麵前的時候怎麼不寧死不屈了?現在你來寧死不屈,你有什麼好寧死不屈的?
原來他是在應這句。
風琉璃幽幽歎息一聲。
“所以你一直不肯服軟,是因為你壓根不心疼自己的身體。”
他伸指輕輕颳了一下懷中人的鼻尖,動作極是親昵。
“可是我會心疼。”
他也許是真的心疼,連本座都不說了。
獨孤憐氣若遊絲,卻強撐著那口氣:“把我打成這樣的是你,讓我跪雪地裡的也是你,你有什麼好心疼的?”
風琉璃沉默了許久,久到獨孤憐意識混混沌沌地要再睡過去時,他終於開了口,嗓音略帶沙啞,聲音裡又帶了幾分滄桑。
他道:“我也不知道我這是什麼心理。”
他道:“我想看你乖乖臣服於我。”
他道:“但又會心疼。”
獨孤憐想,這人怕不是精神錯亂。
風琉璃的語氣不知怎的稍稍帶上了幾分咬牙切齒:“我忽然間想通了。”
獨孤憐試圖讓自己的語氣帶上幾分嘲諷,隻可惜效果甚少:“哦?你想通了什麼?”
風琉璃覆在他腰側的手臂狠狠箍緊了。
他的氣息落在他頸側:
“我想上你。”
獨孤憐……
獨孤憐驚醒了。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前麵他還是能捋順的,獨孤殿主黑色,浴火宮主青色,他遲遲不肯換上青色,被風琉璃打個半死扔雪地裡罰跪了,並且揚言不換就不能進屋取暖。
至於後麵……
事情的發展怎麼越來越奇怪了?
他獨孤寒缺,九百餘年潔身自好不近女色斷情絕愛禁慾自持孤傲高冷冰清玉潔的獨孤殿尊獨孤寒缺,是絕對不可能落到風熾這個禽獸手裡的。
他這樣想著,攥緊的手心不自覺凝出一點霜。
霜……
若是他沒記錯的話,在更早想起的那段記憶裡,風琉璃讓他把霜收回去之後,好像還讓自己舔了他的手指而且在那段回憶裡,他已經是青衣了。
縱然他不諳人事,聯係上下文後,九百餘歲的獨孤憐自然也清楚了那個動作的含義。
獨孤殿尊孩子氣地掀起被子矇住頭。
他的清白怕是早就不保了。
天界,人界,冥界,共組成輪回的三界。
其中人界又分為五道,人道,妖道,仙道,魔道,鬼道。
人道與妖道是人界萬本之源,仙道接天界,鬼道接冥界,至於魔道,是由仙道而生,在五道中最為卑微,人人唾罵,卻又偏生修為最為強悍,是以人人厭棄的同時又人人畏懼。
《天地錄》中記載,魔道三尊性子皆有不同。
獨孤憐生得極是陰柔,又冷得好似不食人間煙火。他周身冰凍三尺,據說獨孤殿尊的寶座上常年結著一層霜。他有潔癖,不喜見血,也不近女色。魔人私下裡總是說,雖然獨孤憐最為恐怖,但落到他手上,下場反而是最輕的。
風琉璃總是戴著麵具,掩住上半張臉。他性子陰晴不定,似乎總是在笑,但也許笑著笑著就結果了幾千人的性命。他後宮也頗有一些女子,但人間從沒有聽見他好女色的傳聞,倒是有傳聞說他有龍陽之好斷袖之癖的,也無從辨個真假。
周阡箬生著一張少年麵孔。但三人中,卻是他的性子最符合凡人對於“魔頭”的刻板印象。他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手段極為殘忍血腥。他好女色,喜歡仙道女子,尤其對秋顏真人單清璧情有獨鐘,幾次攻入仙道都是為了搶來單清璧。
魔道三大勢力,獨孤殿和浴火宮掐得死去活來之時,天陰穀一直高枕無憂。所有人對天陰穀主周阡箬都是極為放心的狀態,風琉璃去抓獨孤憐,甚至還讓周阡箬代管魔君事宜。
此時此刻,魔君大殿。
高居上位的少年一身烈紅,鮮鮮明明,襯著略帶蒼白的膚色,和著眉心一個殷紅的印記、眼角一層殷紅的紋路,令人想起惡鬼修羅。
朱唇兩側偏生還露出一對尖利的虎牙,雖沒沾血,也足夠可怖。
魔道素來陰煞之氣極重,那少年卻毫不收斂一身陽氣,大大方方倚著錦褥,手中旋轉著一支筆,是天陰穀主慣用的硃批。
魔人好用藍墨。藍墨在凡間最為珍貴,在魔道卻是一抓一大把的存在。也不知是為了顯出優越感,還是單純覺得藍墨好看,那些奏摺全是清一色的白紙藍字。
於是乎,天陰穀用硃批,浴火宮用青批,多年前的獨孤殿用墨批,倒也區分得開。
轉筆的少年姓周,名阡箬,字笑之。
此人無論是名還是字都奇奇怪怪的。據說他是一條河成精,或者彆的什麼,總之是個無父無母的人。這名字估計是他自己起的。反正他也是個胸無點墨的粗人,隻知道殺人、玩樂、搶女人。
白瞎了這副好皮囊。
不過這位爺最近不知道抽了什麼風,說自己要做個端端正正的好人,於是便不再尋歡作樂,殺人時也學著獨孤憐弄得乾乾淨淨的。
有膽大的下屬去問他,才知道此人不知道第幾次向他愛慕已久的單清璧求愛未果,還被對方就著一身毛病罵了一通。失戀少年痛定思痛,決心全部改正,好抱得美人歸。
下屬提議:“既然秋顏真人已經落在穀主手上了,為何不直接強行讓她從了穀主?”
周阡箬怒目而視:“你根本不懂愛情!”
下屬:“……”
天陰穀所有人都知道,周阡箬小朋友嘴上說著崇尚愛情,實際上對美色是壓根沒有抵抗力,看見漂亮仙子就兩眼放光地貼上去,要美女姐姐親親抱抱。
一副渣樣子。
某回周阡箬同風琉璃拚酒,風琉璃喝到一半,忽然問道:“笑之啊,你有過這麼多女人,你覺得哪一個最美貌?”
一眾立在不遠處等著伺候的女子聽到這裡,都伸長了脖子,恨不得將耳朵也拉長,想知道穀主眼中最貌美的女子是否是自己。
誰料周阡箬醉得迷迷糊糊,想也不想地答道:“最好看的……永遠是下一個啊!”
風琉璃:“……”
眾女子:“……”
渣得脫俗。
但是這位人渣如今卻還是個處子身,與女子的交往也僅限於談笑言歡、暗許終生——後者自然是騙人的。對此,魔道的說法不一,大部分人認為這是因為周阡箬年紀尚小。他繼任天陰穀主時年僅十四歲,到得如今也不過十六而已,還算半個孩子。
人渣小孩周阡箬在人前倒是頗具威嚴,三兩下把事情處理完,此刻正吊兒郎當地批著奏摺,偶爾走走神,想著類似琉璃兄什麼時候回來、晚上給美麗的清璧姐姐弄點什麼好吃的,諸如此類的問題。
魔道一派祥和,甚好,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