熾憐折 活死人
活死人
小鎮熙熙攘攘的街市上,行著兩名男子,身影一青一黑。
青衣的個子稍高些,一雙眼似笑非笑,舉手投足間有種飄然欲舉的仙姿,令人見之疑作欲界謫仙。但這人不知怎的又透著邪氣,十分古怪。
黑衣的戴著半掩麵具,麵具下方是半張略顯蒼白的臉,令人想起積雪不化的山川,一看就不好親近。
風琉璃平日總是戴著麵具,如今以真麵目示人,反倒更不容易被認出。獨孤憐就慘了,他那張臉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於是獨孤殿尊隻能默默地從袖子裡摸出一張麵具。
至於他昨日為何沒被認出,是因為他被縛靈鎖捆結實了,連臉都沒放過。
風琉璃問:“你治失憶需要幾樣藥材?”
獨孤憐不曉得此人為何忽然轉性了,從袖子裡拿出藥方遞給他。
“甘草,陳皮,肉桂,蟠桃花蕊,龍鱗,極陽天魔血,秋杉葉。”風琉璃一目十行地掃過藥方,“這藥方保真麼?萬一吃出個神經病來,本座可不慣著你。”
獨孤憐道:“自然是真的。”
風琉璃也沒問藥方的來處,隻是將其疊好,還給獨孤憐,神色挺淡。
“這一帶都沒什麼乾淨藥鋪,要應你那潔癖,得進城去戚家藥堂。”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風琉璃答:“早先來過。”
也不知這個早先,是早了個多先。
“你能禦空麼?”風琉璃側頭,淺淺一低首,問獨孤憐。
獨孤憐仰起臉,也衝風琉璃側過去:“我連輕功啊土遁啊什麼的都不記得,禦空就彆想了。走著罷。”
風琉璃無奈,道:“從這裡進城得走上兩個整日。”
“那雇馬車麼?”獨孤憐不過隨口一問。
對於他們而言,乘車或是徒步,都慢得像龜爬,一點區彆也沒有。
風琉璃的眼神落在彆處:“也許真行。”
獨孤憐一愣:“什麼?”
風琉璃若有所思:“看見一位故人。”
“你們也進城?”風琉璃自來熟地和一隊歇著的馬車聊上了,他一雙眼帶著溫和的笑意,很快便獲得了他們的好感,“能捎我們一程麼?”
他從懷中掏出碎銀。
獨孤憐拽拽風琉璃的衣袖,小聲製止道:“他們不對勁……”
那些人身上的陰氣重得不正常,但低頭一看,又都是有影子的。獨孤憐覺得不對勁,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對勁。
風琉璃沒理他,不知是沒聽見,還是聽見了但不想回答。
那一行有老有少,領頭的是個瘦瘦高高的青年男子,自稱黃揚。他說他們是一家子,準備進城投奔親屬,路過這個鎮子正好歇歇腳。
“不知二位兄弟如何稱呼啊?”黃揚抱拳。
風琉璃道:“在下盈謫,日月盈昃之盈,室人交謫之謫。”
他們的名字自然不能輕易說與外人聽,風琉璃早有了對策,卻不知獨孤憐會給自己安個怎樣的名號。他對此很是好奇,側過臉去看身邊立著的人。
黃揚也極其自然地看向獨孤憐。
頂著二人的視線,獨孤憐硬邦邦道:“我沒名字,你看著叫。”
風琉璃:“……”
黃揚:“……”
黃揚一臉茫然地看向風琉璃。
風琉璃:“……”
風琉璃總歸是有法子的,他唇角稍稍捲起,似笑非笑:“他是我的暗衛。”
獨孤憐:“……”
他麵色僵硬地半仰起頭,聽著風琉璃胡扯:“這種人總歸是見不得光的,沒必要有名字。”
獨孤憐想,不知風琉璃端著這般世家公子的架子,明顯是普通百姓的黃揚是否還願意載他們一程。
黃揚倒是沒糾結見不得光的暗衛為何會出現在風琉璃身邊,他一臉恍然大悟道:“難怪這位小兄弟一直帶著麵具呢,真是厲害。小兄弟多大了?”
獨孤憐冷著一張臉,語氣毫無波瀾:“不記得。”
黃揚:“……”
黃揚覺得自己真是閒的,向這麼個大冰塊問問題。
風琉璃卻依舊陽著臉,繼續拿“暗衛”搪塞,而後轉移話題:“不知黃揚兄是幾年生人?”
黃揚如遇救星,順著話題接下去:“千秋二十五年,今年二十七了。”
風琉璃作出訝然的神情:“沒想到黃揚兄如此年輕,也沒比小弟我大多少……”
獨孤憐:“……”你三十六歲了,要點臉。
他忽然又想到,不論是二十七歲還是三十六歲,於九百多歲的他而言,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輩。而與小輩廝混的他,分明是最不要臉的那個。
於是他將那句吐槽默默嚥下。
風琉璃依舊是十**歲的樣貌,故而便自稱是十九歲。黃揚與風琉璃聊得十分愉快,便熱情地表示了自己非常願意帶他們一程,並且慷慨地表示了自己不收取任何費用。
“反正也就順路的事,客氣什麼!”黃揚引著他們登上馬車。
這一行共五匹馬,四輛馬車。兩輛馬車裝了家當,兩輛馬車坐了人,黃揚自己騎了一匹馬,在一旁護著。他們上的馬車是裝家當的,空出一半的位置,剛好夠坐兩個人。
“不知小兄弟是往哪裡去?”許是先前被獨孤憐凍到了,黃揚便隻對著風琉璃問。
風琉璃客客氣氣道:“戚家藥堂,去求醫。”
黃揚麵上有驚異一閃而過,他道:“那實在是順路,我們可以一直將你們帶到戚家。”
獨孤憐瞅著黃揚的麵相,兀自掐指算了,而後一直蹙著眉。
各個門派的掐指一算都有所不同。最簡單的莫過於算大安、流連、速喜、赤口、小吉、空亡,稍複雜一點的是在手上打草稿推算天乾,更複雜一點的是算十二地支的衝合刑害。風琉璃還聽說有能納排八卦的,隻不過他沒見過。
至於獨孤憐這種演算法,他連聽都沒聽過。似乎是在推姓氏,先推結構,再推筆畫、推橫豎、推偏旁,總之一看就很複雜。
風琉璃放下車窗上的簾子,隨手布了個隔音結界。
獨孤憐毫無心理壓力,知道風琉璃不會動他,反正麵子丟完了,乾脆厚著臉皮直接倚著風琉璃,儼然把對方當成了人形靠墊。
風琉璃:“……”昨天是誰在裝高冷來著?
“本座先前便看你掐指,而後神色一直不太對,是算出什麼了?”
獨孤憐道:“就是那黃揚,他應當不姓黃。”
風琉璃“哦?”了一聲,饒有興味地問:“那他姓什麼?”
獨孤憐道:“他姓戚。”
風琉璃笑得像隻狐貍:“興許他們要投奔的親屬正是戚家藥堂呢?一起去咱們還省事了。”
獨孤憐:“……這根本不是重點。”
風琉璃淡淡問:“哦?”
“重點是,這一行人,他們很怪。尤其是那個黃揚,最怪。”
獨孤憐停頓須臾,又補充道:“對了,這一行人身上的陰氣都很重,重得有些不正常。”
風琉璃完全沒當回事:“不過是同行一段路罷了,不會有什麼危險。隻要彆提某個不能提的字,便能一路無事。”
獨孤憐忍不了他總是話說一半,藏著掖著神神叨叨。追問道:“什麼字是不能提的?”
“都說是不能提的字了,本座還能說麼?”
風琉璃嘖了一聲,端著一個看白癡的眼神。
“若你沒失憶,你一眼就能看出來,這些人都不是活人。”
獨孤憐不解:“黃揚有影子。”不可能是鬼。
風琉璃嗯了一聲:“不是鬼。”
話依舊隻說了一半。
獨孤憐:“所以他是……?”
有限的記憶裡,他從未見過這種情況。
也許他以前見過,隻不過他忘了。
風琉璃耐著性子解釋:“生魂被外力縛在軀體中,會保留生前的習性。”
獨孤憐懵懵懂懂:“外力麼?這麼做的那個人……他有什麼目的?這麼做能給他帶來什麼好處麼?”
風琉璃沉默片刻,道:“本座以前隻見過一次。”
那是一個夏日,正逢大暑,二十二歲的風琉璃靠著樹搖著手中的摺扇,麵前假山怪石、流水潺潺,倒無甚暑意。
他跟前站著一個隻比他膝蓋高一點點的小女孩,花肚兜、垂髫,哭得抽抽噎噎,眼淚和鼻涕花在臉上。
“琉璃兄……師兄他……”
風琉璃不太會安慰小孩子,擰著眉想了很久,最後將手伸進衣袋裡摸索,掏出裡頭藏著的那顆糖,遞給了她。
“喏,本來想拿去哄貓的,看你這麼委屈,就給你了。”
小孩抽噎著接過糖,手抖著就是打不開。
風琉璃無奈,替她剝開糖紙:“看在你是女孩子……若是男孩子就不給剝了。”
小孩口中含著糖,仰頭用泛著淚光的眼眸看著風琉璃。
風琉璃嘀嘀咕咕:“真沒見過女孩子身上陽氣這麼重的……以後把你當男孩子看也不是不行……”
小孩急了,吸了吸鼻涕:“清笑是女孩子。”
她已經把師兄的事拋到腦後了,小孩子的注意力就是這麼分散,稍不注意便能被引到其他事情上。
見風琉璃不應,她沒控製住,手上冒出一團火,又被她及時掐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