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情不再 003
暮春的上林苑本該是最熱鬨的時節,朱紅宮牆圈住滿園芳菲,榆葉梅落了滿地粉白,新抽條的垂柳把綠絲絛浸在鎏金似的春光裡。
長魚淳也聽到那陣笑聲,隨之而來的是這群人的腳步聲,長魚淳不太想和她們碰麵,索性拉著小夏繞去假山另一麵躲著,透過假山的縫隙,她能清楚看到走近的人群。
她們一行有六人,為首的是一位雍國宗室女,忽然,長魚淳眼前閃過一抹石榴紅,裙邊用銀絲繡著杜若花,是雍王已故的庸夫人的妹妹庸姝,此時她正側身附和為首女子的話。
一行人很快就走了過去,隻是庸姝路過時像是發現了什麼,回頭望瞭望,但很快就跟了上去,繼續諂媚。
長魚淳忽然鬆了口氣,她望著庸姝那身張揚的紅裙,想起昨夜在燈下翻到的《雍國世家錄》,書頁上記載著庸國覆滅的舊事,墨跡都帶著陳年的苦澀。
“公主怎麼反倒鬆快了?”小夏奇道,見那群人漸漸走遠,纔敢放大聲音,“方纔您手都攥出汗了。”
長魚淳走出假山,腳下踩著的青苔有些濕滑。
她彎腰拾起一片被風吹落的丁香花瓣,淡紫色的花瓣薄得像蟬翼,輕輕一碰就蜷起了邊,“你看這花,”她忽然開口,聲音裡帶著點飄忽,“開得再熱鬨,風一吹也就落了。”
小夏懵懂地看著她。
“庸姝和我,就像兩朵長在斷牆上的花。”長魚淳把花瓣湊到鼻尖,清苦的香氣漫進肺腑,“她的根在庸國的廢墟裡,我的根還埋在莒國的故土下,我們都得往牆縫裡鑽,才能活下去。”
隻是庸姝選擇的是往陽光最烈的地方擠,哪怕被曬得捲了邊,也要和那些在沃土上盛開的貴女們爭豔,而她自己,更想縮在背陰處,守著最後一點莒國人的骨氣。
風卷著花瓣掠過她們的衣角,那群貴女的笑聲已經聽不見了。
長魚淳牽起小夏的手,沿著鵝卵石路往回走,裙擺掃過開得正旺的鳶尾,濺起幾點細碎的露水。
回到披香殿時,暮色將至。
這座偏安一隅的宮殿總是比彆處更安靜,廊下的銅鶴香爐裡飄著淡淡的安神香,簷角的風鈴偶爾被風拂動,發出一兩聲清越的響。
長魚淳歪在軟榻上,看著小夏把剛摘的桃花枝插進瓷瓶,忽然覺得這樣的日子也不算太壞,至少不用應付那些探究的目光,不用聽她們明裡暗裡議論“莒國來的質子公主”。
隻是這份安寧總像偷來的。
她想起趙瑾安,記得他們從前也在蘭池宮見過麵,他目光落在她鬢邊的玉簪上,問她“莒國的春天,是不是也開這樣的桃花”,那時她心跳得像揣了隻兔子,匆忙行了個禮就躲開了,連他後半句話都沒聽清。
他不在的日子,長魚淳說不清心裡是鬆快還是失落,就像此刻看著窗外漸漸沉下去的暮色,明知該慶幸少了些身份懸殊的尷尬,可還是期待靠近他,如同飛蛾撲火。
“公主,該用晚膳了。”小夏輕聲提醒。
長魚淳搖搖頭,剛想說沒胃口,就見殿外的雨絲忽然密了起來。
方纔還隻是零星飄著幾點,轉眼間就成了淅淅瀝瀝的雨簾,打在窗欞上劈啪作響,烏雲壓得極低,彷彿要把整座宮殿都罩進墨色的網裡。
她正對著雨簾發怔,忽然聽見小夏的聲音帶著幾分遲疑:“公主,庸女公子來了,說是有事求見。”
長魚淳握著書卷的手指收緊,竹製的書脊硌得指節發白。
“讓她進來吧。”
半晌,長魚淳才鬆開手,指尖在書脊上留下幾道淺淺的印子,小夏忙著去重新煮茶,長魚淳走到窗邊。
雨勢更大了,院中的桃樹被風颳得東倒西歪,粉白色的花瓣混著雨水簌簌落下,在青石板上積成一片狼藉。
她想起方纔在假山後看見的庸姝,那身石榴紅的裙擺在雨裡該會洇成深紫吧,像極了陳年的血漬。
腳步聲在廊下響起,帶著雨珠滴落的輕響。
庸姝走進來時,長魚淳才發現她換了身雪色素裳,頭發也鬆鬆地挽著,褪去了白日裡的張揚,倒顯出幾分素淨。
隻是她的眼眶有些紅,進門時被門檻絆了一下,踉蹌著扶住了門框。
“淳公主。”
庸姝的聲音有些啞,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袖口沾著的泥點蹭在青石板上,洇開一小片深色。
長魚淳回了禮,示意她坐下。
小夏端來新沏的熱茶,青瓷茶盞裡騰起的白霧模糊了庸姝的臉,隻看見她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像浸在水裡的琉璃,泛著濕漉漉的光。
殿內靜得隻能聽見窗外的雨聲。
長魚淳撚著茶盞的手指有些發燙,她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心裡明白庸姝為人,但鮮少像這樣安安靜靜坐著說話。
“淳公主來雍國多少年了?”庸姝忽然開口。
長魚淳愣了愣,“八年,確切來說是七年,路上水陸兼程用了一年左右。”
外麵下著雨,長魚淳記得她離開莒國那天天氣很好。
“八年......”庸姝重複著這個數字,忽然笑了,笑聲裡裹著雨絲的涼,“我來雍都那年,才五歲。”
長魚淳沒接話,她看見庸姝的手指在微微顫抖。
雨停了,但是又開始起風,風捲起一片桃瓣闖了進來,那花瓣被雨水打透了,紅得像要滴出血來,庸姝抬手接住,指尖輕輕撫過發皺的花瓣,動作溫柔得像在撫摸什麼珍寶。
“我要成婚了。”她忽然說,聲音輕得像歎息。
長魚淳握著茶盞的手猛地一緊,滾燙的茶水濺在手背上,她卻沒覺得燙。
“恭喜。”她聽見自己說,聲音乾澀,“隻是我與庸女公子,似乎還沒到能赴婚宴的情分。”
“從前為了融入雍都貴女確實做了許多對不起淳公主的事情,我也不指望淳公主能寬宥,隻是……”庸姝頓了頓,她有些無奈,露出一抹笑,帶著苦澀和許多長魚淳分辨不出的情緒。
她站起身來,依靠在窗邊,神色哀愁,繼續方纔的話:“我一直渴望和你說話,像今天這樣安安靜靜促膝而談,隻是自己踏不出那個圈,做了不喜歡的事情,說了違心的話。”
長魚淳一直盯著庸姝,她沒想到對方會說這麼多話,長魚淳垂眸,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忽然,庸姝轉移了話題,像是自說自話起來,“我大姐姐是雍王的庸夫人,可是,在雍王還未登上王位時,我大姐姐是她的原配夫人,因為庸國被滅,因為諸多藉口原因,我姐姐貶為夫人,而雍王在她死了沒多久就迎娶了魏國公主為後。”
庸姝背對著長魚淳,長魚淳看不見她的臉,也不知道她說這話時的神情,隻看見她肩頭聳動,好像在哭泣。
她轉過身來,長魚淳看見了,庸姝臉上的淚痕。
“說了這麼久,你還沒有說你要嫁給誰?”長魚淳心裡有些怪異,她也說不清楚。
庸姝單手抹去淚水,她側身靠在窗戶邊,語氣淡淡:“公子汲。”她說,“雍王的幼子。”
雍王後宮人多但子嗣不豐,長大的兒女也就十個,男女數量一樣,公主除去最小的公主還未嫁人,其餘四個都已經嫁人,雍王是會打算的,幾個女兒都沒留在雍國,嫁去諸侯國做王後;幾個兒子隻有公子勿和公子池娶了正妻。
“你在擔心什麼?”長魚淳問道。
庸姝神色憂愁,“害怕步大姐姐的後塵,亡國公主的命便是如此,被家族祭出換取前程,而後被隨意拋棄。”
她想起自己的大姐姐。
長魚淳知道庸夫人,她在雍王登基前病逝,身為原配卻沒有被追封為王後,僅僅隻是夫人位份。
見長魚淳的神情,庸姝知道她在想什麼,她苦澀一笑:“我大姐姐她是被逼死……”
院中狂風大作,吹得花枝伏地。
“亡國公主的命,就是這樣的。”庸姝忽然笑了,眼淚卻流得更凶,“先是被家族推出來,換一點苟延殘喘的餘地,等沒用了,就像這片花瓣......”
她攤開手心,那片桃瓣已經被捏得不成樣子,“隨手就能扔掉。”
長魚淳看著她,忽然覺得喉嚨發緊,她想起母親送她來時說的話:“淳公主,活著就好,彆當真,什麼都彆當真。”
“所以,淳公主。”庸姝忽然抓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冰涼,帶著雨水的濕意,“彆愛上太子。”
長魚淳猛地抽回手,心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攥住了。
窗外的一道閃電劈開天幕,照亮了庸姝臉上的淚痕,長魚淳微微垂頭,茶盞水麵倒映著她的臉,蒼白,驚惶,像一隻被暴雨困住的鳥。
雨又開始重新下起來,彷彿要把整座雍王宮都淹沒。
長魚淳望著案幾上那杯已經涼透的茶,忽然明白,有些命運,躲進假山後麵沒用,鎖在披香殿裡也沒用。
就像這雨,該來的,總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