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情不再 004
送走庸姝,殿門輕合,長魚淳隻覺得心頭空落落的,更無半分食慾,然而小夏在一旁憂心忡忡地絮叨著,她不忍拂其好意,隻得勉強嚥下幾口飯菜,飲儘一碗溫湯作罷。
窗外,雨絲依舊纏綿,雨水順著簷角懸掛的雨鏈,滴滴答答,敲在青石板上,水痕在石麵蜿蜒流淌,院中百花被風吹雨打,高枝下壓,低枝伏地,地上青草藏著雨水變成一團墨色。
上林苑遇見庸姝,她分明笑語晏晏……若她早知自己的婚事已定,斷然不會那般開懷吧?想來,那訊息,定是從那位宗室貴女口中傳出的。
連自己的終身大事,竟也要從旁人口中聽聞,長魚淳心底猝然湧上一股尖銳的悲涼,那她自己的婚事呢?她的幸福?
或許,此生此世,都遙不可及了吧。
風聲嗚咽,雨聲淅瀝,交織成一片冰冷的網,籠罩著披香殿。
長魚淳躺在榻上,自踏入雍國宮門那日起,安眠便成了一種奢侈,今夜亦無例外,噩夢如影隨形。
又是一夜輾轉難眠。
她的身子骨本就孱弱,病根深種。
當初千裡迢迢奔赴雍國為質,莒國勢弱,唯恐觸怒律法森嚴的雍廷,一路隻能星夜兼程,途中染了病也不敢耽擱,硬生生拖成了病根。
如今水土不服,湯藥灌下去,如同石沉大海,不見起色,更甚者,是那日積月累、揮之不去的鬱結——故國歸期渺茫,眼看莒國命運如風中殘燭卻無力迴天,還有那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絲,家仇國恨,愛恨交織,像無數藤蔓緊緊纏繞著她的心魂,一點點吸走生氣。
她並未睡多久,少眠少食,不是長久之象。
小夏看在眼裡,急在心頭,她雖生是雍國人,長魚淳卻是她入宮後侍奉的第一位主子,也是她見過最溫和良善的人。
她實在不解,明明淳公主與太子兩情相悅,為何公主總是退避三舍?每每太子靠近一步,公主便要後退三步。
小夏心底深處,是盼著長魚淳能嫁給趙瑾安,讓她留在雍國。
長魚淳才睡了不過兩個時辰便又醒了,她緩步移至銅鏡前,鏡中人影憔悴不堪。
她抬手,指尖輕輕撫過眼下那片濃重的黛青,幽幽歎了口氣,如今,縱有睏意襲來,心口卻總似梗著一塊寒冰,撐著一股莫名的清醒,讓她難以沉入夢鄉,明知這般熬煎傷身,心中焦灼如焚,眼皮卻沉得抬不起,思緒反倒異常清晰。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襲來,她軟軟地癱坐在地。
目光觸及妝台上那些精緻的胭脂水粉,宮中用度皆由少府供給,但這披香殿裡的物件,十有**,都是趙瑾安遣人送來的,長魚淳心頭猛地躥起一股無名火。
她恨恨地抓起桌上一件小瓶,隻想狠狠摔個粉碎,可那瓶子握在手中,卻彷彿瞬間化作剛從熔爐裡取出的烙鐵,燙得她指尖一顫,滿腔怒火霎時被這灼痛燒儘,隻餘下滿心頹然,悻悻地將東西放回原處。
許是她放下東西的動靜大了些,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小夏端著紅木托盤走了進來,臉上帶著慣有的雀躍:“公主,您醒啦!”
披香殿人手不多,除了小夏,便隻有幾個負責灑掃的宮女宦者,雖有小廚房,但膳食多半還是由太官署送來。
人手短缺,小夏便不得不兼做許多本不該由她做的事,譬如此刻,她端著盛有金銅盆的托盤,盆邊放著潔麵的香粉,擦臉的細軟絹巾搭在她的小臂上。
小夏剛放下托盤,抬頭一眼瞧見長魚淳眼下的烏青,頓時倒吸一口涼氣,平日上妝,她總能看見公主眼下那層隱隱的暗沉,尚能以細粉遮掩一二,可今日這黛青濃重得駭人,活像被人重重捶打過兩拳。
“公主……”小夏的聲音裡滿是心疼,眉頭緊鎖,“您再這樣熬下去,身子怎麼吃得消?不如一會兒請女醫摯過來瞧瞧?”
長魚淳隻覺得心口也隱隱作痛,她點點頭同意了,她還有未竟之事,這副軀殼,還不能倒下。
見長魚淳應允,小夏眼中立刻亮起光彩,她手腳麻利地為長魚淳潔麵、勻粉施妝,剛收拾停當,太官署的早膳恰好送到,是簡單的粟米粥。
小夏片刻不敢耽擱,立刻將披香殿的玉令交給一個小宦者,囑咐他速去醫署請女醫摯。
用過早膳,在小夏執拗的要求下,長魚淳又加披了一件外裳。
她移步至簷下。昨日的狂風驟雨已歇,此刻天光微亮,透出暖陽。
庭院雖經風雨洗禮,枝葉花瓣零落,堆積在淺水氹氹中,顯得幾分狼藉,但雨水衝刷過後,青石板光潔如新,空氣中彌漫著青草泥味,清新自然,倒也彆有一番洗儘鉛華的明淨。
女醫摯淳於雁踏進院門時,長魚淳正佇立在一株桃花樹下。
晨風掠過,枝頭凝集的露珠倏然墜落,不偏不倚,砸中她的眼角,沿著蒼白的麵頰滾落,宛如一滴清淚。
“淳公主。”淳於雁依禮問安,正要邁步上前,卻被長魚淳輕聲攔下。
長魚淳掩口輕咳了一聲,抬手指了指濕漉漉的地麵,“地滑,不必過來了。”
她麵色蒼白,因方纔的咳嗽,雙頰暈開一絲病態的薄紅,對著淳於雁微微一笑,“又勞煩你了,女醫摯。”
自入雍宮,每逢病恙,來診脈的總是這位女醫摯。八年光陰流轉,長魚淳與她早已熟稔,亦知其家世淵源——淳於雁,醫官世家,其父乃是雍宮太醫令。
長魚淳提起裙裾,小心地踩著濕滑的石板,欲走回簷下,小夏緊張地跟在側後方。
眼看離台階僅幾步之遙,長魚淳提起精神,踏上第一級石階,鞋底沾了雨水,猛地一滑,小夏驚呼一聲,伸手欲扶卻已然不及。
眼看著長魚淳要摔倒,忽然一隻手猛地伸出,緊緊攥住了長魚淳的手腕。
是淳於雁。
她用力一拉,長魚淳整個人便輕飄飄地被帶了過來,那分量輕得讓淳於雁心頭一沉,如同隨手從枝頭摘下一朵將凋的花,柔弱得全無分量,淳於雁眉頭緊鎖,這位莒國公主的身子,竟已虛耗至此了麼?
長魚淳原在台階下,被淳於雁這麼一帶,幾步便到了乾燥的屋簷下。
方纔的驚悸讓她臉色慘白如紙,隨即又因這親密的攙扶浮起一層淡淡的紅暈,她穩住身形,對著淳於雁柔柔福身:“多謝女醫摯相救。”
她聲音裡帶著一絲微顫以及真誠的感激。
小夏趕忙上前攙住長魚淳的手臂,三人一同回到殿內。
望聞問切,方纔簷下那一幕,望診已不言而喻。
淳於雁對長魚淳的舊疾瞭然於胸,但仍按例詢問:“公主昨日觀雨,可是又隻著了單衣立於簷下?”
長魚淳默然頷首。
淳於雁無奈地歎了口氣,仔細為她切脈,指尖下傳來的脈象細弱而紊亂。
良久,她收回手,開始整理藥箱,語重心長道:“公主這身子,何曾真正好利索過?本就嬌弱,這般任性之事,日後萬不可再為了。”
長魚淳聞言,唇角彎起一個溫順的弧度,乖巧應道:“嗯,都聽女醫摯的。”
“這話,”淳於雁抬眼,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眼底卻無半分笑意,“淳公主已說了整整八年,您又聽進去幾分?”
長魚淳一隻手撐著腦袋,依舊笑著望向淳於雁,她語氣輕緩:“如今倒是真惜命了,自然要好好聽醫囑。”
聽她如此說,再細看她眼下雖經胭脂細粉修飾、卻仍透出濃重倦怠的黛青,淳於雁心頭也是一陣酸澀。
她斂去了方纔那點刻意的笑意,神色變得鄭重:“雖是老生常談,可公主的身體根基實在太弱。我知心病難醫,隻能儘力調理外因,可每每診治,總覺您的元氣,非但不見充盈,反似那夏初春末的花,日漸凋零。”
她的聲音低沉下去,眼中似有水光浮動,“雁隻盼公主,能好好活著。”
長魚淳的心驟然一緊。
小夏,淳於雁……她們都是雍國人,卻都如此懇切地希望她留下,希望她好好活在這異國的宮牆之內。
一陣過堂風穿殿而過,帶著雨後未散的涼意,激得長魚淳身上泛起寒意,心底卻是一片茫然。
雍國如日中天,鯨吞天下之勢已顯,終有一日,這九州萬方,或許都將成為雍國的郡縣,她的父兄,並非雄才偉略之主,莒國覆滅於雍國鐵蹄之下,不過是遲早之事,如今送她來此為質,也不過是為莒國爭得幾口苟延殘喘的喘息罷了。
如此,她這般苦苦支撐,這般留戀人間,到底是在堅持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