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情不再 010
室內香霧嫋嫋,卻驅不散病榻周遭的滯重空氣。
“你來了。”長魚淳的聲音像飄在空中的羽毛,輕飄飄,不帶一絲波瀾,她甚至沒有抬眼。
趙瑾安佇立在紗幔之外,沉默如山。
長魚淳終於抬眸,隔著那層朦朧的薄紗瞥了他一眼,是又在醞釀什麼訓誡,還是索性當個啞巴?夢中那句模糊的低語,想必也是出自他口了。
喉間一陣刺癢,長魚淳掩唇咳了幾聲,本就昏沉的腦袋更像是灌滿了鉛,與呂華說話耗儘心力,此刻隻想快些打發了他,好沉入黑暗裡休憩。
他還是沉默,長魚淳扯了扯蒼白的唇角,一絲若有似無的譏誚浮起:“一時半刻還死不了,太子看過,可放心了?”
“淳兒,”趙瑾安終於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無奈,“你為何總是這般疾言厲色?”
“疾言厲色?”長魚淳的心猛地一跳,幾乎要撞出胸腔。
她倏地側過臉,如瀑的墨發垂落,堪堪遮住半邊麵頰,也掩住了眼底翻湧的驚濤駭浪。“我不過一介小國質子,朝不保夕,或許明日母國便成史冊塵埃,太子說我疾言厲色?小女不敢,亦無此等資本。”紗幔後,她的聲音悶悶傳來。
她無意識地用手指纏繞著冰涼的發絲,語調忽然變得異常溫順,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生疏與疏離:“在家時,父兄便常責小女言語無狀,不知分寸,想是積習難改,一時還未曾學會雍國的規矩。若太子不喜,小女會改的。”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紮向對方,也刺向自己。
趙瑾安隻覺得一股無名火在胸中悶燒,他方纔分明不是此意,可說出口的話,卻總是這般傷人。他懊惱地蹙緊了眉。
長魚淳不再看他,作勢便要躺下,聲音倦怠到了極點:“太子若無要事,小女……想歇息了。”
“嘩啦——!”
紗幔猛地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扯開,長魚淳驚得向後一縮,整個人彷彿要融進玄色的錦被與同樣墨色的長發裡。
她麵色慘白如新雪,唯雙頰透著一抹病態的潮紅,眼尾飛紅,睫羽濕潤,隱含淚光,黛眉輕蹙,那雙曾含情脈脈的眸子,此刻隻剩下驚惶與冰冷的戒備,死死釘在趙瑾安臉上。
趙瑾安似被自己這失控的舉動驚醒,喉結滾動,低聲道了句:“……抱歉。”
他鬆手,紗幔垂落一角,人卻未退。
長魚淳隻覺得心口那根繃緊到極致的弦,發出不堪重負的哀鳴,她死死咬住下唇,強忍著不讓淚水決堤,聲音因壓抑而變得怪異扭曲:“太子,還有何吩咐?”
他抿著唇,那張如玉的麵龐上交織著迷茫、困惑,甚至委屈。
“我隻是不明白,”
他隔著紗幔的縫隙,目光灼灼地鎖著她,“我對你的心意,這披香殿上下皆知。淳兒,你對我……明明亦有情,不是嗎?”
他固執地要一個答案,一個能撫平他不安的答案。
錦被之下,長魚淳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尖銳的疼痛成了此刻唯一的錨點,讓她不至於徹底沉淪。
她死死垂著頭,不敢泄露一絲情緒,心在狂跳,像要掙脫這具軀殼,嘴上說著最絕情的話,可這顆該死的心,為何還在為他悸動?為何還藏不住半分情意?
情愛?在這冰冷的權謀漩渦裡,情愛算得了什麼?無論是她長魚淳,還是他趙瑾安,最終都隻會站在各自的國家立場上,再深的情意,在國祚興衰麵前,亦可如敝履般舍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長魚淳猛地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襯得臉色愈發慘白憔悴,她直直迎上他的目光,眼神銳利如刀,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清醒,“趙瑾安,你我這般身份,談什麼情愛?談什麼真心?豈不可笑!”
“可你分明有情!為何……為何就是不肯承認!”趙瑾安也犟了起來,鑽牛角尖,隻想聽她親口說一句心裡有他。
頭又開始針紮似的疼,為什麼又要逼她?
她不想說,不想說那些纏綿悱惻的軟話,說出口的情意,能換來的好處微乎其微,卻會如同開啟泄洪的閘門,招致無窮無儘的麻煩與算計。
“說了,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長魚淳的聲音忽然軟了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彷彿用儘了所有力氣去示弱,她緊緊咬著失去血色的下唇,抬眸望向他,眼底深處卻是一片冰冷。
趙瑾安一愣,隨即巨大的狂喜湧上心頭,衝散了方纔的陰霾,他唇角勾起,綻開一抹溫潤如玉的笑容,刹那間彷彿連殿內沉悶的空氣都染上了上林苑的融融春意。
“我答應你。”
他毫不猶豫,彷彿隻要能聽她一句真心,便是要摘星攬月,他也甘願。
聞言,長魚淳也輕輕笑了,她抬手,一縷墨發纏繞在指尖,眼神卻空洞地望著那縷發絲,聲音輕得像歎息:“趙瑾安……放我出宮吧。”
“……什麼?”
趙瑾安臉上的笑容驟然凝固,以為自己聽錯了。
長魚淳耐著性子,又清晰地重複了一遍,每個字都敲在他的心上:“趙瑾安,我說,放我出宮。”
趙瑾安的臉色沉了下來,他強壓著翻騰的情緒,聲音冷硬:“為什麼?”
見他似乎有鬆動的跡象,長魚淳眼中瞬間燃起一簇微弱卻熾熱的光,她急切地撐起身子,向前探出一點,一隻手緊緊抓住冰冷的床沿,彷彿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這披香殿太悶了,像一座金絲牢籠,我喘不過氣。我想回驛館去,真的,你可以讓你的人跟著,一個不少,我不貪圖你的宮人,你若不願他們出宮,我一個人走也行!趙瑾安,行不行?你答應我,好不好?”
她的語速越來越快,眼神裡充滿了孤注一擲的懇求。
“你瘋了?”趙瑾安幾乎是咬著牙擠出這三個字,眼中滿是震驚與怒火。
“瘋了?”
這兩個字像火星,瞬間點燃了長魚淳壓抑已久的引線,她像是被徹底觸發了某種開關,所有的理智、矜持、顧慮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對!我就是想出宮而已!”
她猛地拔高聲音,帶著一種歇斯底裡的尖銳,“我本該待在驛館的,是你!是你非要把我鎖進這深宮!我被困在這裡,一言一行都不得自由,連想要片葉子都得過你的目,看著我像個精緻的囚徒,你心裡是不是痛快極了?”
她一口氣吼出積壓已久的怨憤,越說越快,越說越急,胸口劇烈起伏:“我不貪心,我不要你的榮華富貴,不要你的虛情假意,我隻要離開這王宮!離開你!為什麼就這麼難?!你口口聲聲說愛我……這就是你的愛嗎?把我囚禁在方寸之地,看著我的翅膀折斷,看著我一點點枯萎?”
她徹底不管不顧了,像個被逼到懸崖邊的瘋子。
“我現在很清醒,趙瑾安,前所未有的清醒。”
眼淚終於洶湧而出,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砸落在錦被上,暈開深色的水痕。
她哽咽著,聲音破碎不堪,帶著最深切的哀求:“讓我回驛館吧……哪怕你派人寸步不離地監視我都可以,我真的……真的不想再待在這王宮了,算我求你,放過我,放過我吧……”
最後幾個字,已是泣不成聲。
“難道,看著我瘋魔至此……你也不肯……讓一步嗎?”
她絕望地呢喃著,如同瀕死的哀鳴。
趙瑾安掌控著她的一切,衣食住行,甚至……她的喜怒哀樂,這王宮裡有無數雙眼睛,無數位高權重之人。
她對他那份殘存的情意,究竟是自我催眠下的可憐臆想,還是……真真切切存在過的情深幾許,連她自己都分不清了。
指甲死死摳著堅硬的床沿,脆弱的甲片幾乎要翻翹起來,帶來鑽心的疼,長魚淳卻彷彿感覺不到,她抬起淚眼朦朧的臉,死死盯著紗幔外那個模糊的身影,像是用儘生命最後的力氣嘶喊,話語卻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獻祭感:
“好,你要聽是嗎?我說,我心悅於你!趙瑾安,我喜歡你!我對你情根深種,至死不渝!夠了嗎?!你還想聽什麼,隻要能讓我出去,我什麼都可以說,真的!你告訴我,我都說給你聽!”
她的聲音嘶啞,帶著哭腔,卻字字清晰,如同最鋒利的刀,劃破虛假的溫情。
趙瑾安的眼尾瞬間染上一抹猩紅,他垂在身側的手難以抑製地微微發抖,用了極大的力氣才將其控製住。
他緩緩上前一步,修長的手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撫上長魚淳布滿淚痕、滾燙的臉頰。
動作是前所未有的溫柔繾綣,眼神也彷彿盛滿了深情,可吐出的字句卻冰冷徹骨,將人瞬間打入深淵。
“淳兒……”
他歎息般低語,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淚,“你隻是病了,病得不輕。宮外不比宮內安穩,好好養病,彆胡思亂想。”
他不由分說地扶著她躺下,動作輕柔地為她掖好被角,溫熱的手掌覆蓋住她那雙寫滿絕望與不甘的眼睛,聲音低沉溫柔得如同催眠:“睡吧。”
長魚淳不甘地閉上了眼睛。趙瑾安在榻前佇立良久,目光複雜地凝視著她,最終才轉身離去。
殿門合攏的輕響傳來,榻上的人卻猛地睜開了眼,那雙空洞的眸子裡,沒有半分睡意,隻有一片死寂的荒蕪。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一股腥甜驟然湧上喉頭。
她猝然側身,一口暗紅的鮮血猛地漚出,星星點點染汙了寢衣和身下的錦褥。
長魚淳終於再次閉上了眼睛,沉沉地、徹底地墜入了無邊的黑暗。
是氣急攻心?是心力交瘁?還是……終於對這荒謬的一切徹底絕望?她已無心分辨。
自由,情愛……若蒼天眷顧,誰不貪心想要兩者兼得,可魚與熊掌,古來難全,這世間太多人,連選擇的機會都沒有,而她長魚淳,看似有得選,實則每一步,都走在早已註定的荊棘路上。
心底對趙瑾安那點似有若無的眷念,是七年囚禁生涯裡滋生的病態依附,還是自我洗腦下的可憐臆想?情意真真假假,早已在日複一日的算計與壓抑中,模糊了邊界,揉碎了筋骨。
她終究……還是更想要自由。
哪怕這自由需要用謊言、用鮮血、用徹底碾碎那顆曾為他悸動的心去換取。
她太自私了。
自私到隻想為自己活一次,哪怕代價是墜入深淵,萬劫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