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情不再 011
長魚淳像是陷在一場無邊無際的迷夢裡。
醒來時腦中總是一片空白,連夢裡的殘痕都抓不住半分。她睡了很久,久到分不清晝夜流轉,可那睡眠從來不是安穩的,眼皮重得像墜了鉛,閉上眼又是混沌的夢,醒來依舊昏沉,如此反複,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在醒與睡的邊緣沉浮。
披香殿的窗欞透進幾縷淺淡天光,淳於雁提著藥箱進來時,正看見長魚淳蹙著眉窩沉睡,她放輕腳步走到床邊,望著那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終是忍不住低低歎了口氣。
前幾日為長魚淳診脈後,她便記起醫書上記載的一味奇藥,名叫活心草,最擅補虧損虛耗之體,是培本固元的良藥。
可太醫署翻遍了藥庫也尋不見,她索性出宮去藥鋪問,好不容易有店家說有存貨,卻是放了許久的陳品,那藥偏要新鮮的纔有效力。
正急得沒法時,店家說王都附近的青崖山生有此藥,隻是那山前些日子被長林君買去,給了他妹妹庸姝做嫁妝。
幸好她與庸姝素有交情,再加上庸姝總念著對長魚淳有虧欠,聽聞緣由後便爽快允了她進山。
誰知采完藥回宮,她還在琢磨著如何配伍才能讓藥性發揮到極致,就被宮人火急火燎地請到披香殿,撞見的便是渾身濕透、人事不省的長魚淳,像條被暴雨打蔫的花,連呼吸都微弱得讓人心驚。
殿外的小爐上還煨著藥銚,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
小夏正拿著蒲扇輕輕扇著,見淳於雁從內室出來,臉上那抹化不開的愁緒像針似的紮在她心上。
她手下的動作頓了頓,聲音裡帶著抑製不住的發顫:“女醫摯,公主……她這身子,還能好起來嗎?”
本就沒好利索,又淋了那樣一場透雨。小夏聽到那日長魚淳的嘶喊,後來看見太子鐵青著臉從裡麵出來,她便猜到定是起了爭執。
雖說她是趙瑾安派來的人,明著照顧,暗裡監視,可這幾年相處下來,長魚淳在她心裡,早就成了比誰都重要的主子。
淳於雁望著廊外初晴的天,陽光穿過雲層落在階前,倒像是那場驚心動魄的雨從未來過,她輕輕搖了搖頭,聲音裡帶著難以言說的哀傷:“隻能慢慢將養著了。”
若把長魚淳的身子比作一盞燈,如今燈油已所剩無幾,雖未到油儘燈枯的地步,卻也經不起半分折騰。能多撐一日,便是一日了。
“她心裡頭壓的東西太多了,”淳於雁望著內室的方向,聲音輕得像歎息,“總有一天,是要撐不住的。”
比起身體的虧空,心病纔是最難醫的。世間疑難雜症尚有藥石可醫,可這心裡的結,若是解不開,便是神仙也難救。
長魚淳心裡藏著的那些國仇家恨、愛恨糾纏,早已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她牢牢困住,那網越收越緊,一旦掙破了,迎來的或許不是解脫,而是徹底的崩塌。
小夏的眼淚“啪嗒”一聲落在手背上,燙得她猛地一顫,她死死咬著唇,不敢哭出聲來,怕驚擾了內室難得安穩的人,隻能任由淚水洶湧而出,順著臉頰往下淌,打濕了衣襟。
淳於雁見她哭得可憐,遞過一方素色絲絹,聲音放得更柔:“若真心想讓她好過些,不如去求太子,放她出宮去。”
小夏抬起淚眼朦朧的臉,抽噎著搖頭:“太子不會答應的。”
她看得明白,趙瑾安對長魚淳的那點心思,早就變成了近乎瘋狂的掌控欲,哪怕他手握雍國權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卻偏要把長魚淳困在這四方宮牆裡,半點自由都不肯給。
淳於雁聞言蹙起眉:“他既傾慕她,便該憐惜她纔是。明知宮外更適合她休養,難道為了自己的私慾,連她的性命都不顧了嗎?”
話一出口,她又覺失言,忙道:“抱歉小夏,我不是要怪你……”
“女醫摯說的是。”小夏搖搖頭,用絲絹胡亂擦著淚,這宮裡真心在乎長魚淳的人本就少得可憐,或許,就隻有她和淳於雁了。
兩人相對無言,殿外的藥香混著雨後的潮氣飄進來,彌漫在沉默裡,竟像是說了許多廢話,又什麼都沒說。
內室的紗幔忽然被輕輕扯開。
長魚淳不知何時醒了,正扶著床頭掙紮著起身。她臉色依舊蒼白,可眼神卻清明瞭許多,幾日來積壓的躁動似乎沉澱了下去。那日在雨裡的歇斯底裡,此刻回想起來,竟覺得有些平淡得可笑。
她自嘲地勾了勾唇角,自己果然是瘋了,才會覺得那樣的瘋狂還不夠,如今這樣行屍走肉般活著,倒像是對誰的懲罰。
素白的手扶住桌沿,她踉踉蹌蹌地走到桌邊,桌上溫著小夏一早燒好的水。
她倒了一杯,指尖控製不住地發顫,水晃出杯沿,濺在桌麵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她用兩隻手緊緊捧著杯子,將那點暖意一飲而儘。
擦去嘴角的水漬時,她眼底倏地閃過一絲狠厲,她是瘋了,可瘋了,不代表她不想活著。
“公主!”
小夏和淳於雁剛走進來,就見紗幔落在地上,長魚淳正扶著桌沿想回床榻,小夏連忙將藥碗遞給淳於雁,快步上前扶住她,“您怎麼自己起來了?仔細身子!”
長魚淳乖乖被她扶回床上,小夏怕她著涼,又往她手裡塞了個暖融融的湯婆子,觸手溫熨。
小夏端過藥碗想喂她,卻被長魚淳攔住。
她疑惑地抬頭,就見長魚淳彎了彎唇角,聲音帶著剛醒的沙啞:“長痛不如短痛。你這一勺一勺喂下去,以我這怕苦的性子,待會兒怕是要吃掉一整盒蜜餞。”
“公主都這樣了,還有心思說笑。”小夏嘴上嗔怪著,手卻誠實地把藥碗遞過去,又拿了絲絹在一旁候著,床邊的花幾上早已擺好了蜜餞罐子。
長魚淳仰頭,一口氣將黑漆漆的藥汁喝了下去。苦澀瞬間漫過舌尖,她臉微微扭曲了一下,忙抓起一顆蜜餞塞進嘴裡。那股甜意漫上來時,她才緩過勁,嘴角噙著點笑意,靜靜地看著小夏和淳於雁。
淳於雁眼睫輕輕顫動著,柔聲問道:“身子感覺怎麼樣?”
“灌了這麼多苦藥下去,臉色自然好看些。”長魚淳抿了抿唇,答得像是在說玩笑話,卻又偏偏挑不出錯處。
藥石吊著她的氣色,讓她看起來尚有幾分生氣,可那顆千瘡百孔的心,早已碎得拚不起來了。
淳於雁知道她是故意岔開話題,便不再追問。
小夏蹲在床邊,眼睛亮晶晶的,像藏著兩顆星星:“公主,呂華做了些莒國的藥膳,您要不要嘗點?”
長魚淳點了點頭,小夏立刻喜滋滋地出去傳話。
室內隻剩下她們兩人。
長魚淳未及梳妝,一頭青絲鬆鬆地垂著,落在月白色的寢衣上,襯得那張臉愈發憔悴,卻又帶著一種破碎的可憐。
她衝淳於雁笑了笑,輕聲問:“你說,我的命數,還有多少?”
“彆胡說。”淳於雁蹙眉,語氣帶著刻意的堅定,“按時服藥,好好休養,總會好起來的。”連她自己都覺得,這話虛得像一觸就破的泡泡。
長魚淳輕輕咳了幾聲,目光落在她臉上,忽然清晰起來:“你們都怕我死,可我啊,比誰都想活著。”
窗外的陽光恰好照進來,落在她蒼白的臉上,那雙眼睛裡,有決絕,有不甘,還有一絲燃得微弱卻執拗的光。
她盯著淳於雁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阿雁,儘你所能,為我續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