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情不再 014
小夏再次踏入內室時,手中捧著的紅木托盤上,幾樣精緻的吃食正氤氳著誘人的熱氣,呂華緊隨其後,想是烹製的慈姑菜肴種類頗豐,小夏一人難以拿全。
待二人將碗碟在案幾上擺開,呂華便垂首退了出去。
小夏眉眼彎彎,帶著一絲獻寶的雀躍:“慈姑采買得多,呂華便多做了些花樣,咱們披香殿上下今日都有口福了。”
長魚淳目光落在那些吃食上,微微頷首。她拈起一塊用慈姑製成的細綿糕點,淺淺咬了一口,桂花蜜的清甜恰到好處地中和了慈姑本身的微澀,入口是濃鬱的甜香,細品之下,那抹屬於水澤植物的獨特清香才幽幽浮現。
“公主再嘗嘗這湯,”小夏殷勤地盛了一小碗,湯色乳白,幾塊滾刀切出的慈姑與梳子般嫩黃的春筍段在其中沉浮,“加了今春最鮮的筍尖。”
長魚淳執起玉勺,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溫熱的湯汁裹挾著慈姑的粉糯和春筍的脆嫩滑入喉間,確實鮮美異常。
她輕聲道:“嗯,很鮮。”
小夏臉上漾開滿足的笑容,長魚淳心底卻湧上一股說不出的倦怠,便溫言道:“你也出去,和大家一同嘗嘗吧。”
待小夏的身影消失在門外,長魚淳獨坐小廳。
窗外庭院春光正好,明媚得有些刺眼,映襯著她心底的茫然,案上的食物漸漸失了溫度,她舉箸的動作也越發遲緩,最終那碗鮮湯還剩了小半,已然冰冷,小夏進來收拾殘局時,隻默默看了那剩湯一眼。
這看似平靜的一日,便如此滑過。
時光流轉,春宴之期終至。
今年依舊設在蘭池宮,從披香殿步行過去,倒也不算遠。
長魚淳身上,是趙瑾安遣人送來的紫色華服,衣料是上好的雲錦,行走間暗紋流淌。腰間係著兩塊質地上乘的白玉禁步,行動間發出清泠微響。她並未過多妝點發髻,一頭濃密如瀑的墨發用一條素雅的白玉發帶鬆鬆束於腦後,發髻上斜簪一對白玉流蘇釵,一支簡潔的白玉梳隱於發間,額角兩側,則飾以銀絲纏繞的雲團狀流蘇掩鬢,隨著步履輕輕搖曳。
妝容比平日略重,雖非濃墨重彩,卻也勾勒得眉眼越發清晰,透著一股端莊沉靜的氣韻。
她起身,望向長鏡中的身影,鏡中人芳華正好,容色昳麗,她對著鏡麵,唇角刻意勾起一抹巧笑嫣然,眼波流轉間媚態橫生;旋即又垂下眼睫,做出泫然欲泣的柔弱模樣,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最後,她斂去所有外露的情緒,隻餘下唇角一絲極淡、極淺的微笑,如同戴上了一副完美的麵具。
在這雍國王宮裡,她不能大哭,也不能大笑,她能擁有的,唯有這抹恰到好處的、不達眼底的淺笑。
小夏隨侍在側,主仆二人緩步向蘭池宮行去。
沿途所見,皆是盛裝華服的貴族男女。他們自恃身份貴重,衣裙繁複華麗,腰間環佩叮當,發間珠翠生輝,身為貴族無須操持農事,所以無須與天爭時,所以步履緩慢而矜持,因為有足夠的時間。
蘭池宮大部分時候隻有宮妃王族在逛,然後就是需要打掃的宮人和借道的宮人,但他們都忙著做自己的事情,隻想快點完成任務,所以無心也沒時間停下來觀賞風景。
衣著華貴的貴人們與那些步履匆匆、隻為儘快完成差事的宮人形成了鮮鋁騶明對比。
甫一踏入蘭池宮西側門,便覺喧囂撲麵而來,門邊連著一條風雨廊橋,橋上係著的青綠綢帶在春風中恣意飄舞,與滿園新發的嫩綠融為一體,生機勃勃。
橋上人不多,三三兩兩。
長魚淳剛踏上橋板,便見靠近門邊的兩位貴女停下了交談,目光轉來,臉上原本的笑意收斂了幾分,帶著審視的意味。
長魚淳覺得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她們是哪家府邸的閨秀,是誰的姊妹,又是誰的女兒,這種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疏離感再次攫住了她。
那兩位貴女並未行禮,隻微微頷首,語氣倒還算恭敬:“淳公主。”
長魚淳亦頷首回禮:“二位女公子安好。”
她步履從容地從她們身側走過。
無須回頭,也能感知到身後重新響起的低語,話題的中心無疑是她,在王宮滯留七年、於禮不合的異國質子。
小夏臉上浮現出忿忿之色,嘴唇微動似要分辨,長魚淳輕輕捏了捏她的手腕,聲音低得隻有兩人能聞:“罷了,這些年,不都如此麼?早該習慣了。”
小夏何嘗不知,可年年聽此非議,心中總是不平,公主長居宮中是事實,任何辯駁都顯得蒼白無力,徒增口舌罷了。
蘭池宮苑內殿宇錯落,春宴設於其中一座寬敞的宮殿內,雖不刻意設男女大防,席位卻依舊分列。
長魚淳素來不喜這等場合,每每接到宴請,便從那一刻開始鬱鬱寡歡,直至踏入這金碧輝煌的牢籠,總要深吸一口氣,才能壓下心頭的煩悶。
殿內,四處懸掛著象征春意的青綠色絲綢,在這以玄黑為尊貴的雍王宮,此刻難得地透出幾分鮮活,便是大婚慶典,也多是黑紅相間,如此純粹的春色,一年中大約隻此一時。
她有固定的席位,作為一國公主,位置並不偏僻。
然而甫一入殿,便見自己席位附近被一群華服貴女圍得水泄不通,笑語喧嘩,她的位置儼然成了人群的中心,根本無法落座,卻又不好出聲驅散。
被眾人簇擁在中間的,是一位身著綵衣、容色雍容的貴婦,她的衣著打扮、妝容氣度,都透著明顯的楚地風情,在滿殿尚黑的雍國貴女中,顯得格外耀眼奪目。
長魚淳站在不遠不近處觀望,這個距離既能看清熱鬨,又方便稍後入席。
人群晃動間,她隱約覺得那位貴婦的麵容輪廓,竟與趙瑾安有幾分相似之處,莫非是他的姊妹?
小夏也踮起腳尖努力張望,看清那婦人麵容後,臉上頓時露出驚訝之色。長魚淳見她如此,低聲問道:“小夏,你識得此人?”
小夏連忙湊近,聲音壓得極低:“公主,那是咱們雍國的大公主,如今是楚國王後。”她忽然想起什麼,懊惱地輕拍額頭:“是婢子的疏忽!竟忘了告知公主,大公主此番歸寧省親,定會出席春宴的!”
雍國大公主趙妬,老雍王原配庸夫人唯一的骨血,趙瑾安的長姐,她出嫁甚早,在長魚淳踏入雍國前一年,便遠嫁當時的楚國太子,太子登基,她自然貴為王後。
長魚淳心中瞭然。難怪引得滿殿貴女趨之若鶩,一國王後,時隔多年獨自歸寧,確屬罕見。
趙妬素有美名,早在莒國時,長魚淳便耳聞其風華,算是知曉但未得見之人,如今真人近在咫尺,那份朦朧的認知化作真切的好奇,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這位傳說中的人物,究竟是何等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