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情不再 027
趙妴信手拈起桌上一味藥材,看也未看,便徑直投入那尊藥爐之中。
長魚淳微微一怔,煉丹之術,在她想象裡該是屏息凝神、錙銖必較的精細活兒,哪能如趙妴這般……隨性得如同拋灑草籽?
她似乎一旦沉浸於此,便渾然忘卻身外天地,隻見她在桌案間流連,素手翻飛,或揀或棄,各色藥草如雨點般落入爐膛,全憑心意流轉。
長魚淳心中好奇如藤蔓滋長:這煉丹究竟如何成事?是如煎熬湯藥般,文火慢煨,將精華凝作瓊漿,再冷結成丸?抑或是爐中空空,任藥材在烈火的舔舐下化作齏粉,於極致的熔煉中彼此交融,最終以米漿為引,揉搓成形?
她忍不住探身,頸項微伸,想一窺爐中奧秘。可趙妴揭開爐蓋又迅疾合攏,隻餘一片白茫茫的霧氣翻湧而出,模糊了她的視線,徒留神秘氤氳。
待十幾種藥材悉數入爐,趙妴終於停手,她取過一旁濕潤的棉巾,細細擦拭指尖沾染的草木塵灰,隨即拉著長魚淳步出茅屋。
“兩個時辰後,便見分曉。”
趙妴的語氣平靜無波,彷彿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她為長魚淳斟了一杯溫茶,小夏已將隨身之物安置妥當,靜靜侍立一旁。
“忘了知會你,”
趙妴忽而彎起唇角,那笑容裡罕見地摻入一絲狡黠的亮光,如林間偶然瞥見的靈狐,“鏡華台狹小,今夜怕是要委屈淳公主,與我同榻而眠了。”
長魚淳回以淺笑,眼底漾開清淺漣漪:“我本意,便是想與公主抵足夜談。”
“哦?”
趙妴指尖繞著一縷發絲,眸光流轉,帶著幾分促狹,“原來淳公主是又惦記上我了。”
她頓了頓,視線落在長魚淳臉上,語出驚人:“鏡華台下引了一眼活泉,辟了一方溫湯。今夜不如同沐?洗一身塵勞,滌滿心煩憂,此樂豈非近道?”
溫泉養身,更兼趙妴盛情,長魚淳自無推拒之理:“多謝妴公主美意。”
趙妴隻頷首淡笑,不再多言。
因在披香殿用過晚膳,兩人皆無饑意,太官署送來的點心,趙妴便讓宮女們分了。
她與長魚淳取了潔淨寢衣,相攜步入那處引泉而成的浴池。
池子不大,卻因巧妙開窗而采光通風極佳。夕陽熔金,最後一抹霞光斜斜投入,與池畔搖曳的燭火交織,在淺色紗幔上暈染開一片暖融融的橙紅,恍如置身永恒的黃昏。
水汽蒸騰,氤氳如霧,模糊了彼此的麵容輪廓,池水中浮動著片片花瓣,暖融融的濕氣裹挾著清淺花香,無孔不入。
長魚淳的臉頰被熱氣蒸得泛起桃花般的粉暈,四肢百骸都鬆弛下來,思緒如羽毛般輕盈飄蕩。
她閉上眼,睫羽上凝著細小的水珠,輕聲問:“妴公主明日要見何人?”
趙妴慵懶地倚靠著溫潤的玉石池壁,指尖拈起一片隨波浮沉的花瓣。“一個故人,”
她的聲音在水汽中顯得飄渺,“一個你也識得的故人。”
“故人?”
長魚淳驀地睜眼,側首望向趙妴。
水霧迷濛,她竟有些看不清趙妴眼底的神色,那層薄紗般的霧氣,彷彿也隔開了她探尋的視線。
她在雍國這些年,相識者寥寥,若說是莒國舊識,趙妴又怎會認識?思來想去,隻可能是這雍都城內,曾有過交集之人。
趙妴此舉,究竟是何用意?
趙妴偏過頭,隔著氤氳水汽與她相望,唇角似乎彎起一個極淡的弧度。
“何必心急?明日自見分曉。”
語氣淡若池上輕煙。
長魚淳收回目光,重新靠回池壁。好奇雖有,卻遠未到心急的地步,她也懶於糾正趙妴的用詞,隻沉入一片帶著花香的沉默裡。
約莫半個多時辰後,兩人換上一身乾爽柔軟的寢衣,回到寢殿。
站在那張掛著素色紗帳的床榻前,趙妴忽然問道:“我又忘了問你,習慣睡裡側還是外側?”
“客隨主便。”
長魚淳答得溫順。
“那你便睡外側吧。”
趙妴說著,已利落地爬上內側,拍了拍蓬鬆的錦被,臉上浮現一種近乎安適的淺淡笑意,“上來吧。”
長魚淳依言躺下,被褥間彌漫著熟悉的清雅薔薇花香,正是上次在趙妴身上嗅到的那股氣息。
這香氣似有魔力,加之溫泉的餘韻未消,她很快便感到眼皮沉重如鉛,紗帳被小夏輕柔放下,隔絕了外界的微光。
就在意識即將沉入黑甜鄉之際,她感覺一個溫軟的身體帶著同樣的薔薇香,悄無聲息地貼近,鑽入了她的懷中。
一夜無夢……或者說,夢境如朝露般消散無蹤。長魚淳隻恍惚記得似乎置身一片無邊無際的薔薇花海,花海中不再是她孤獨的身影,多了一個模糊的女子輪廓,然而當晨光刺破混沌,她甫一睜眼,那夢中景象便如煙雲般徹底蒸發,不留一絲痕跡。
她動了動有些發麻的手臂,才察覺沉甸甸的,微微起身掀開錦被,赫然發現趙妴竟枕著她的一條手臂,蜷縮在她懷中,睡得正沉。
她的臉頰幾乎貼在長魚淳的心口處,呼吸均勻綿長,長魚淳黛眉微蹙,實在不解,聽著旁人胸腔裡那一下下沉穩的搏動,她如何還能睡得這般安穩恬然?
長魚淳伸出素手,輕輕撩開床帳一角,晨光熹微,一束斜陽恰好穿過縫隙,如金粉般灑落在趙妴臉上。
她眼睫微顫,緩緩睜開那雙深潭般的黑眸,初時帶著一絲未醒的懵懂疑惑,但轉瞬便恢複了慣常的清明澄澈。
她坐起身,望向身側的長魚淳,聲音帶著晨起的微啞:“時辰到了。”
彷彿算準了一般,宮女們魚貫而入,一隊伺候二人梳洗更衣,另一隊則在妝扮停當後,將精緻的早膳端了進來。
“太官署送來的,莫要嫌棄。”
趙妴淡淡道,執起玉箸。
長魚淳看著眼前明顯比披香殿豐盛精緻的早膳,平靜應道:“披香殿的早膳,亦出自太官署之手。”
話語平淡,卻點出了其中微妙的差彆。
長魚淳今日一身青玉色的衣裙,清雅如竹;趙妴則是一襲淡粉長裙,與上次那件有幾分神似。兩人身上,都縈繞著相同的、若有似無的薔薇暗香。
鏡華台宮門前,馬車早已備好,這是趙瑾安的安排,車駕直接從此處啟程,駛離王宮。
長魚淳掀起車簾一角,望向車外,雍都的街市格局與莒國故都不同,但市井百態、人間煙火的氣息,卻並無二致,這熟悉的喧囂,反而讓她心底生出一絲物是人非的恍惚。
馬車很快在一處僻靜的院門外停下,長魚淳記得趙妴提過要去四方館,此處雖無匾額,周遭行人亦稀少,想是後門。
空氣裡彌漫著一種無形的肅靜。
兩人下車。
自登車後,趙妴的臉色便有些不同尋常,雖仍是那副淡淡的神情,但周身散發的氣息卻沉凝了幾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疏離與冷冽。
入門後,早有仆從垂首恭候,引著她們在迴廊庭院間穿行
最終,停在一間屋子外。
引路人無聲告退。
趙妴看向長魚淳,聲音壓得很低:“此屋,隻你我二人可進。讓小夏去外麵逛逛吧。”
長魚淳會意,取了些雍國的錢幣遞給小夏,讓她自去尋些喜歡的東西。
推開那扇沉重的門扉,室內光線幽暗,濃重的玄色紗幔從梁上垂落,無風自動,影影綽綽,彷彿隔絕出一方獨立於塵世之外的、風雨飄搖的秘境。
趙妴眸中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快得難以捕捉,長魚淳緊隨其後,步入內室。
隔著最後一層玄紗,隱約可見一人身著素白常服,背對著她們,正執杯啜飲,看身形,是個男子。
趙妴停下腳步,她抬起手,素白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決然的冷靜,輕輕撩開了那層隔絕視線的玄色紗幔。
紗幔拂開的刹那,那端坐飲茶的白衣男子,緩緩轉過頭來。
長魚淳瞪大眼睛,確實如趙妴所說,她認得此人。
玄紗輕晃,光影流轉,此人便是——息國太子,長魚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