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情不再 031
後來,在宮闈秘聞的蛛絲馬跡中,趙瑾安才拚湊出那個深藏於記憶角落的、幽暗宮殿裡瘋癲女子的身份——她並非旁人,正是他那早已被世人宣告“早逝”的父王原配發妻,庸夫人。
庸夫人並未如史冊記載或宮人口中所言,在父王登基前便香消玉殞。
真相是,她被父王親手囚禁在一座與世隔絕的深宮彆苑裡。父王將她藏匿於塵世之外,如同珍藏一件易碎的秘寶,時常獨自前往那座孤寂的宮殿,對著那日漸枯萎的靈魂,一遍遍地訴說著無人能解的衷腸。
趙瑾安不知庸夫人是何時瘋的,他年幼時偶然闖入那座荒殿所見到的她,便已是神情恍惚,目光渙散,時而癡笑時而囈語的模樣。
更令他心悸的是父王的態度,那個在朝堂上威嚴冷酷、在母後麵前疏離淡漠的君王,竟會以他從未見過的溫柔,為庸夫人梳理枯槁的長發,笨拙地為她蒼白的臉頰點上胭脂,甚至用庭院裡采來的野花,編成簡陋的花環戴在她頭上。
那畫麵扭曲而詭異,像一幅褪色的、透著陰冷氣息的工筆畫。
可惜,庸夫人終究未能長久地存在於父王精心構築的囚籠中,她如同燃儘的燭火,悄然熄滅了。
父王並未聲張,畢竟在天下人眼中,庸夫人早已是黃土之下的枯骨,但趙瑾安知道,在父王為自己營造的宏大帝陵深處,除了屬於他自己的主位,還預留著一個被打掃得一塵不染的棺位——那是為庸夫人準備的。
生同衾,死同穴。
父王的執念深入骨髓,竟要跨越幽冥的界限,在永恒的黑暗裡,繼續他那扭曲的、不容逃脫的再續前緣。
自那時起,目睹了那場隱秘而病態情愛的趙瑾安,便在心底刻下了一道深深的警示:絕不能,成為父王那樣的人。
然而,命運弄人。
長魚淳的出現,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攪亂了他所有的自持。
初見並非驚鴻一瞥的心動,他隻是看見一個被欺淩的、看似弱小無助的莒國質子。吸引他的,是她眼底那熊熊燃燒卻又被強大意誌死死壓抑的憤怒火焰,那份在絕境中仍能精準控製情緒的驚人能力,讓他感到訝異與好奇,如同幼時發現一枚奇異的蟲繭。
於是,他伸出了手,解了她的圍,然後……鬼使神差地,將她引入了另一座更華麗的囚籠——雍國王宮。
起初,他以為自己隻是在觀察。像當年將蟲繭放入漆盒,屏息等待化蝶的瞬間。
他想看看,這個擁有驚人意誌力的女子,在這深宮的樊籠裡,會如何掙紮、蛻變,或者……凋零。
可日複一日的“觀察”,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變質。他發現自己對她的關注,早已超越了好奇的邊界,她的身影無處不在,她的喜怒哀樂牽動著他每一根神經,他不僅想知道她的現在,更貪婪地想要占有她的過去,掌控她的未來。
換言之,長魚淳這個名字如同藤蔓,悄無聲息地纏繞住他的心臟,滲透進他靈魂的每一寸角落。
他愛上了她。
當他敏銳地捕捉到她眼中也曾為自己閃過的微光時,狂喜幾乎將他淹沒,他恨不能立刻昭告天下,立她為太子妃,為雍國未來的王後,然而,父王冰冷的手,無情地扼殺了這份狂喜。
“雍國王後,隻能是雍國貴女。”
父王的話語,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期盼。
趙瑾安明白,父王是想讓他娶庸氏女,那是他對庸家失去王後之位的補償,更是他對自己與庸夫人那場悲劇的、荒謬的延續,他期盼兒子能完成他未能圓滿的夙願。
但趙瑾安不願!他絕不做他人執唸的棋子!他愛長魚淳,愛得偏執而絕望。
他無法放手,隻能用儘一切手段將她牢牢鎖在身邊,鎖在這座看似富麗堂皇、實則冰冷徹骨的宮牆之內。
他終究,還是變成了他曾經最厭惡、最恐懼的模樣——那個在深宮囚禁愛人的父親。
唯一的區彆,或許是他給了長魚淳稍許喘息的空間,沒有像父王對待庸夫人那樣,將她徹底囚禁在方寸之地,隔絕日月。
他儘力滿足她物質的需求,甚至容忍了莒國塞來的眼線,然而,在自由這條底線上,他築起了銅牆鐵壁,他不敢想象,沒有長魚淳在身邊的日子,那將是怎樣一片荒蕪死寂的沙漠。
若她從未出現,他或許能忍受那份與生俱來的孤寂,可上天偏偏讓她闖入他的生命,點亮了他晦暗的世界,又怎能再奪走這唯一的光?
他並非沒有動搖過,看著她因身份桎梏而日漸哀愁的麵容,他也曾想過不顧一切,順應莒國的心思娶了她,可看著她眼中因屈辱而生的哀傷,他又硬生生忍下。
他在心中構築了一個虛幻的未來:待到他日,天下一統,九州歸一,車同軌,書同文,量同衡。那時,世間再無莒雍之分,隻有大雍的郡縣,長魚氏將成為雍國新貴,長魚淳自然便是雍國貴女,身份的枷鎖轟然斷裂,他們便能名正言順地相守,再無阻礙。
這個宏大的願景,曾是他心中唯一的慰藉與支撐。
可此刻,趙瑾安坐在床邊,指尖小心翼翼地描摹著長魚淳蒼白如紙的臉頰。
那根名為希望的弦,似乎繃得太緊,已然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哀鳴。
她就安安靜靜地躺在這裡,呼吸微弱得彷彿下一刻就要消散在風中,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攫住了他——他可能,真的要失去她了。
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死寂,小夏領著匆匆趕來的淳於雁衝入室內。
“太子……”
淳於雁看到床上嘴角染血、氣若遊絲的長魚淳,心頭猛地一沉。
趙瑾安聞聲站起,讓開位置,麵色比長魚淳好不了多少,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快……看看她如何了。”
淳於雁連忙上前,凝神診脈,指尖下脈搏的微弱與紊亂,唇邊那抹刺目的殷紅,都讓她眉頭緊鎖,憂心如焚。
良久,她才收回手,沉重地站起身。
“她何時能醒?身體……可有大礙?”趙瑾安急問,目光緊緊鎖在長魚淳臉上。
“急火攻心,心血逆湧,故而嘔血。”淳於雁直視著趙瑾安,眼神複雜而凝重,“小臣鬥膽,有一言關乎淳公主性命安危,不得不稟。”
“說,孤恕你無罪。”趙瑾安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急迫。
淳於雁深吸一口氣,字字清晰,如同重錘:“人身非金石,七情六慾,如同容器盛水,亦有極限盈滿之時。過則傾覆,後果不堪設想。”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長魚淳毫無血色的唇,聲音愈發沉重嚴肅:“若太子真為淳公主著想,聽小臣一句肺腑之言——讓她出宮吧。”
趙瑾安的目光驟然從長魚淳臉上移開,銳利如鷹隼般射向淳於雁,帶著一絲危險的壓迫:“你說什麼?”
淳於雁毫無懼色,迎著他的目光,話語擲地有聲:“太子心知肚明。自入宮以來,淳公主便鬱鬱寡歡,愁緒如藤蔓纏繞心間,無處紓解,早已將她的心魂侵蝕殆儘。長此以往,非藥石可醫,她……她會油儘燈枯而亡的。”
她的手指指向長魚淳唇邊的血跡,聲音帶著醫者的悲憫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譴責,“今日急怒嘔血,已是心脈大損之兆,殿下難道真要眼睜睜看著她步上鬱鬱而終的絕路嗎?難道……真想親手將她推向死地?”
“鬱鬱而終”四個字,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刺入趙瑾安的心臟。
他沉默下去,目光重新落回長魚淳沉睡的臉上,那脆弱得彷彿一觸即碎的容顏,讓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最終無力地垂下。
“隻要讓她……出宮……便可以了嗎?”他的聲音乾澀沙啞,帶著萬般掙紮。
“此乃治標之法,雖非根除沉屙,然堵不如疏,豈能因無法根治便坐視其亡?”淳於雁語氣懇切而堅定。
室內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淳於雁心急如焚,小夏緊握著手,屏息等待,隻盼著能為長魚淳爭得一線生機。
彷彿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趙瑾安終於緩緩抬起頭,眼中翻湧著痛苦和掙紮,最終化為一片死寂的荒蕪。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聲音輕得像一聲歎息,卻重逾千斤:“依你……所言。”
淳於雁心頭巨石轟然落地,暗自長舒一口氣。
她看向昏迷中的長魚淳,心中默唸:我能為你做的,僅止於此了。
“不過,”趙瑾安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需待她身體調養妥當。”
淳於雁立刻點頭:“這是自然。淳公主稍後便會蘇醒,小臣這就開方,以疏肝理氣、調養心脈為主。”
她快步走到案邊,提筆蘸墨,筆走龍蛇,在竹簡上迅速寫下藥方,隨即帶著小夏趕往太醫署配藥。
沉重的門扉合攏,室內重歸寂靜。
趙瑾安頹然坐回床沿,目光貪婪地描摹著長魚淳蒼白如雪的容顏,指尖小心翼翼地撫上她冰涼的臉頰,感受著她睫毛如蝶翼般細微的顫動。
“你……”他俯下身,低沉沙啞的嗓音在她耳邊縈繞,帶著無儘的痛楚與迷茫,“也是如此希望的……對嗎?”
回應他的,隻有一片令人心碎的沉寂,和她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