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癡情不再 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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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魚淳是在一片濃稠的黑暗中醒來的。

意識如同沉入深海的遊魚,緩慢地掙紮著浮出水麵,她撐起酸軟的身體,窗外已是夜色深沉。

室內寂靜無聲,唯有庭院中透進的燭火微光,在牆壁上暈開一片暖黃的、搖曳的光暈,像遙遠的、無法觸及的暖意。

“公主!您可算醒了!”
小夏的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哽咽,從外間傳來。

她端著一碗剛潷好的湯藥進來,小心翼翼地將藥碗放在床邊的花幾上,又連忙在她身後塞入一個軟枕,動作輕柔得彷彿對待易碎的琉璃。

濃重的藥味鑽入鼻腔,長魚淳忍不住輕咳了幾聲。

喉嚨乾澀嘶啞,口中殘留著淡淡的血腥鐵鏽味,是昨日那場撕心裂肺的證明,她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窗欞上跳動的燭光投影,那點暖色卻無法真正滲透她心底的寒涼。

“公主?”
小夏見她醒來卻隻是沉默地望著虛空,擔憂地喚了一聲。

長魚淳緩緩抬眸,眼中空茫,如同被大雪覆蓋的荒原,她又咳了幾下,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帶著破碎的沙啞:“我……昏睡了多久?”

“足有五個多時辰了。”小夏輕聲回答。

原來天光已逝,長夜已至。

她的目光落在花幾上那碗氤氳著熱氣的湯藥上,深褐色的液體散發著清苦的氣息。

“這是女醫摯開的方子,最是疏肝理氣,養心護脈的。”小夏連忙解釋。

長魚淳長長的眼睫如蝶翼般輕輕顫動了幾下,她伸出手,小夏立刻將溫熱的藥碗捧到她掌心。

她還不能死。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一點微光,支撐著她。

她閉了閉眼,仰頭,將那一碗苦澀的藥汁一飲而儘,動作決絕,帶著一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平靜。

小夏習慣性地要去取蜜餞,卻被她輕輕攔下。

“不必了,”長魚淳的聲音依舊低啞,卻透著一絲奇異的淡漠,“這藥……不算苦。”

小夏怔住,那藥氣分明清苦撲鼻,熬煮時連空氣都染上了澀意,怎會不苦?

她看著公主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側臉,心中驟然明瞭,公主心裡的苦,早已浸透了五臟六腑,這舌尖的滋味,又算得了什麼?她默默嚥下話語,隻覺喉頭也堵滿了酸澀。

溫熱的藥液滑入腹中,漸漸化作一股暖流,驅散了四肢百骸的冰冷與僵硬,帶來一種虛弱的、卻也真實的“活著”的感覺。

長魚淳閉上眼,任由那暖意蔓延,腦中一片空茫,不願去想,也無力去想,能回到這熟悉的床榻,能有湯藥續命,是誰的手筆,不言而喻。

那個名字甫一浮現心間,心口便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如同被無形的針反複紮刺。

她痛苦地蹙緊眉頭,身體無力地滑躺下去。

小夏以為她又要睡去,連忙撤走軟枕,為她掖好被角,放下層層疊疊的紗帳,又吹熄了室內的燭火。

黑暗如潮水般徹底淹沒了一切,唯有靠近窗邊的地麵,鋪灑著一片清冷的、流動的月華,如同遺落人間的銀河碎片。

藥力中的安神成分開始生效,沉重的眼皮再也無法支撐,長魚淳墜入一片無夢的、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再次睜開眼時,刺目的日光已透過紗帳,昭示著時辰早已過了午時,小夏因她病體未愈,並未喚醒她。

長魚淳的臉色依舊蒼白,帶著病中孱弱,她拂開紗幔,赤足走到桌邊。

桌上放著一碗湯麵,湯色澄澈如奶,麵條根根分明地臥在其中,分量不多,湯多麵少,此刻麵還未坨,她輕輕摸了摸碗,溫度恰好。

小夏端著熱水進來,見她起身,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手腳麻利地伺候她洗漱,因不出門,省去了梳妝的繁瑣,隻以清水淨麵。

長魚淳沉默地坐到桌邊,拿起竹箸,慢條斯理地將一碗清湯麵吃得乾乾淨淨。

腹中有了暖食,卻因躺臥太久而有些發脹,她望向庭院,目光深深,不知在思量什麼。

小夏收拾好碗筷,長魚淳忽然開口,聲音平靜無波:“小夏,陪我去湖邊走走。”

小夏的手頓在半空,抬頭看向她,眼中滿是憂慮:“公主,您身子還虛著,湖邊風大濕冷,實在不宜……”

“是他的命令嗎?”長魚淳打斷她,語氣裡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與心灰。

“不不!絕不是!”小夏連忙否認,急切地解釋,“是婢子擔心您的身體,您才剛嘔了血,湖邊寒氣重,最怕風邪入體,不利於將養……”

“將養?”長魚淳唇角牽起一抹苦澀至極的弧度,聲音輕得像歎息,“我這身子,本就是強弩之末,不知哪天就油儘燈枯了。趁著還能動彈,不如多看看這人間光景。”

“公主!”小夏急得眼眶發紅,“您莫要說這等不吉利的喪氣話!”

長魚淳看著她焦急的模樣,無奈地笑了笑,那笑容裡卻盛滿了看透生死的寂寥。

各人有各人的命數,她的,或許便是如此。

最終,小夏拗不過她,隻得妥協,但堅持要她穿上厚實的秋衣,又撐起一把繪著海棠春睡的米色絹傘,為她遮住正午的陽光。

主仆二人從後門出來,行至湖邊。楊柳依依,枝條低垂,拂過水麵,又被湖風捲起,搖曳生姿。

小夏撐傘緊隨,長魚淳伸出手,任由細碎的陽光從指縫間漏下,落在她蒼白的手心,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

她們並未走遠,隻在披香殿後門附近徘徊。

行至一株臨水的垂柳旁,長魚淳還想再靠近些湖岸。

小夏慌忙拉住她的衣袖,搖頭輕勸:“公主,此處無欄,岸邊泥土濕滑,萬一失足……求您彆走太近。”
她不敢說出那個可怕的後果,聲音裡帶著哀求。

長魚淳順從地停下腳步,立於原地,湖風帶著水汽的涼意,吹拂著她額前鬢邊的碎發,癢癢地拂過麵頰。

果然是有些冷了。

她不動聲色地將衣襟攏緊了些,抬頭望向湛藍如洗的天空,陽光刺得她微微眯起眼。

她側過頭,對小夏輕聲道:“要下雨了。”

小夏一愣,也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晴空萬裡,驕陽似火,哪有半分雨意?

長魚淳卻隻是神秘地彎了彎唇角,不再言語。

她們在湖邊又站了片刻,忽然,極其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嗒嗒”聲落在絹傘上,如同春蠶啃食桑葉。

緊接著,毫無預兆地,豆大的雨點劈裡啪啦地砸落下來,急促地敲打在傘麵、湖麵、樹葉上,彙成一片嘈嘈切切的樂章。

湖麵上瞬間綻開無數密集的漣漪,雨絲如銀線織成的簾幕,從天而降,將天地籠罩在一片迷濛的水汽之中。

長魚淳看著這突如其來的急雨,蒼白的唇邊竟漾開一絲近乎透明的笑意,她轉向目瞪口呆的小夏,聲音輕快了些許:“看吧,下雨了。”

小夏這才如夢初醒,慌忙道:“雨大了,公主,快回吧!”

長魚淳點點頭,主仆二人依偎在傘下,沿著來路緩緩往回走。

雨勢來得急,去得也快,等她們剛踏進披香殿後院的廊下,小夏放下傘瀝水,那場太陽雨竟已戛然而止。

天空複又湛藍,陽光熾烈,彷彿剛才那場急雨隻是一場短暫的幻覺。

庭院中,百花百草經雨水洗禮,葉片愈發青翠欲滴,花瓣上滾動著晶瑩的水珠,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與草木混合的清新氣息,角落裡積起了一小窪明鏡般的水氹,映照著雨後澄澈的天空。

長魚淳褪下鞋襪,躺回她慣常休憩的軟榻上,院中這被雨水喚醒的生機勃勃的景象,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汲取的、微小的慰藉。

出門一趟,湯藥已煨好。小夏出門前便交代呂華用小紅泥爐文火慢煎,此刻正好潷出藥汁端來,長魚淳望著那深褐色的液體,如同昨日一般,仰頭,一飲而儘。

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麵不寒楊柳風。

這詩句悄然浮上心頭,與剛才那場不期而遇的急雨,和此刻拂過廊下帶著水汽的微風,奇異地重合了。

生命中的風雨與微光,總是不期而至,又轉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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