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情不再 046
馬車行駛在平坦的官道上,輕微的搖晃如同搖籃。
趙妴方纔哭過一場,眼睛乾澀,加之情緒起伏,此刻靠在長魚淳肩頭,竟很快沉入了睡鄉。
耳畔傳來她均勻清淺的呼吸聲,長魚淳的心緒卻難以平靜,反複咀嚼著趙妴方纔那番驚人之語。
她想回莒國,這個念頭從未如此刻般清晰而灼人,可與此同時,一種更深沉的恐懼攫住了她,她害怕聽到莒國破滅的訊息。
明知大廈將傾非一木可支,莒國之亡,非雍即楚魏,這是遲早的事,然而知道是一回事,親眼目睹、親身經曆又是另一回事。
心口像是被塞了一捧寒冰,涼意透骨,她不禁設想,若真有那麼一天,她在莒國,或許會與父兄一同死守莒城,直至最後一刻,或降或死;若她遠在異國……她曾極端地想過,以身殉國,全了那份虛妄的忠義與驕傲。
可當那一天真的來臨,自己究竟會如何?她不知道。
思緒紛亂如麻,在車輪規律的轆轆聲中,長魚淳竟也不知不覺闔上眼,陷入了淺眠。
馬車停下時,兩人一同醒來,原是到了用膳歇腳的時辰。
二人相繼下車。
長魚淳抬頭望瞭望天,流雲舒捲,自在無常,趙夫人遠遠瞧見她,笑著招手喚她過去。長魚淳便斂起思緒,快步走去。
她並不識得這是何處,自來雍國,她所能活動的範圍實在太小,見過的世麵更是有限。
隊伍已行至城外曠野,趙夫人吩咐人支起鍋灶,熬煮了一大鍋熱氣騰騰的湯羹,眾人皆帶了乾糧,這鮮美的湯便是佐餐之物。
湯特意多煮了許多,好分給隨行的侍衛仆從。
長魚淳尋了塊平整的大石頭坐下,小夏為她端來一碗清湯,放在一旁的小幾上。
趙夫人笑容溫煦,問道:“淳兒,快嘗嘗這湯滋味如何?”
長魚淳看向碗中,湯色清亮,裡麵翻滾著許多叫不出名字的翠綠野菜,她剛咬了一口略顯粗糲的乾糧,正需湯水送下,便端起碗喝了一口。
溫熱的湯液帶著天然的清甜滑入喉中,恰到好處地潤澤了乾澀的口腔,也送下了那口點心,她又連喝了兩口,仔細品味。
這湯看似樸素,卻鮮美異常,迥異於宮中精烹細飪的佳肴,彆有一番山野趣味。
見她麵露訝異,趙夫人笑道:“這是方纔讓隨從去附近采的野菜。彆看是野生的,味道卻甘美得很,隻略撒了點鹽,便已是難得的美味。”
她關切地看著長魚淳,“怎麼樣,可還合口味?”
長魚淳點頭,唇角漾開一抹真心的笑意:“很喜歡。”
趙夫人目光柔和,語氣帶著長輩的慈愛:“我瞧你今日神情間總帶著些鬱結。想著宮裡的珍饈你也嘗夠了,便特意備了這些野味,換個口味,或許也能換個心情。”
長魚淳聞言一怔,一股暖流悄然湧上心間,她微微垂下眼睫,輕聲道:“多謝夫人掛懷,費心了。”
趙妴坐在她身旁,原本正慢條斯理地嚼著阿芹遞來的麵餅,聽著她們對話,也端起湯碗喝了幾口,細細品味起來。
這湯的確不如宮中的精緻,卻蘊含著蓬勃的山野氣息,這些野菜在天地間自由生長,無憂無慮,這湯裡,莫非也融入了那份無拘無束的滋味?
眾人並未停留太久,需在天黑前趕到驛站,用罷飯食,稍事休息,將歇腳處收拾乾淨,車隊便再次啟程。
吃過東西,趙妴精神了許多,不再倚著長魚淳,反而饒有興致地掀開車簾,眺望窗外流轉的景色。長魚淳也湊過去同看。
雍國的夏日短暫,此時已初染秋意,原野上的青草最先感知到季節變換,已現出青黃交織的斑駁模樣,高樹的葉片邊緣也開始泛黃,想必再過些時日,一陣秋風過,便會紛紛揚揚落下,空留一樹虯枝指向蒼穹。
趙妴忽然轉過頭,目光灼灼地看向長魚淳,舊話重提:“若我仍執意要離開,你會願意……同我一起走嗎?”
長魚淳微微一怔,沒料到她對尋找帝休木之事竟如此念念不忘,她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迎上趙妴的視線,緩緩卻清晰地搖頭:“不會。”
她看著趙妴那雙清亮的眸子,聲音溫柔卻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哀涼:“我與妴公主不同。公主身後是強大的雍國,有父母兄長的寵愛庇護,是金尊玉貴的嫡公主。而我……身後是岌岌可危、不知明日命運的莒國,空有一個公主名號,實則是身不由己的質子。我沒有勇氣,更沒有底氣擅自離開雍國。”
她頓了頓,語氣愈發沉靜:“至少在莒國正式遞送國書、雍王首肯之前,我絕不能踏出雍國半步。”
趙妴伸出雪白修長的手指,輕輕撫上長魚淳微蹙的眉間,似乎想將那抹愁緒撫平。
“抱歉,”她低聲道,手仍停留在長魚淳頰邊,“是我失言了,總沉浸在這些不切實際的妄想裡。”
長魚莞爾一笑,輕輕搖了搖頭,她心下明白,世間從無真正的感同身受,她無法完全理解趙妴的執念,正如趙妴也難以全然體會她的桎梏。
二人一時相對無言,馬車行駛在官道上,終究不算平穩,搖搖晃晃間,睏意再次襲來,不知不覺中,她們又互相依偎著沉入了夢鄉。
此行舊都,因隨行人員與行李較多,竟走了五日方纔抵達。
舊都亦有一座雍王宮,但在西郊另有一處風景秀麗的離宮,便是趙夫人的居所。
這西郊離宮與舊王宮同期建成,自遷都後,兩處宮苑雖不再作為主宮使用,卻一直留有仆役負責日常清掃維護。
趙夫人自西戎歸來後,在王都住了幾個月,便向雍王請旨移居舊都離宮,雍王憐惜這位孀居的妹妹,不僅一口應允,還特意派人按照趙夫人的喜好重新修繕佈置了離宮,並下令擴建。
離宮本就毗鄰渭水,擴建時又巧妙引渭水入園,增築了亭台樓閣、花園水榭,造景極儘精巧,專供趙夫人散心遊玩。
趙夫人早已提前傳信回離宮,宮人們早已收拾出兩處相鄰的殿宇,趙妴特意央求了趙夫人,想與長魚淳住得近些。
於是,兩人在離宮的居所僅一牆之隔,牆上還特意開了一扇月洞門,方便她們平日往來走動。
連日的車馬勞頓,幾人都有些疲憊,趙夫人性情豁達,不忍小輩受累,便免了那些虛禮和接風宴,隻讓她們各自回房好生歇息,橫豎來日方長,相聚的時日多的是。
是夜,長魚淳剛剛沐浴完畢,正坐在妝台前,由小夏幫著敷上一層養顏的玉容粉,忽聞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
小夏停下動作,前去應門。
門一開,隻見趙妴正站在門外,她隻穿著一身素白的寢衣,如墨青絲披散肩頭,神色雖一如既往的清淡,眼底卻含著一絲淺淡的笑意。
“你們公主安置了嗎?”她輕聲問。
小夏連忙斂衽行禮:“回妴公主,尚未。”
“我來尋你們公主說說話,”趙妴頷首,“帶我進去吧。”
“是。”小夏側身引路,同時向室內柔聲通報:“公主,妴公主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