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情不再 058
她眼中一片澄澈清明，彷彿在章莪宮這段無憂無慮的時光裡，不僅掃去了心中的陰翳，連帶著那份糾纏不清的情愫也一同被滌蕩而去。
長魚淳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她開始懷疑，自己對趙瑾安的感情，是否真如先前所揣測的那般，並非發自真心，而僅僅是身處樊籠時，因孤立無援而不得不生出的依賴與攀附？
她一時竟分不清依賴與情愛的界限，或許從一開始，就錯將那點求生的本能，當作了對趙瑾安的……愛意。
有時，她也會捫心自問：她還愛著趙瑾安嗎？抑或，她真的愛過他嗎？
“我不清楚……”長魚淳微微蹙眉，語氣帶著困惑，“我好像連自己對他究竟是何種感情，都已然看不分明。我似乎應該愛他，在過去的境遇裡，若不愛他，反而顯得不合時宜；可說愛他……心底深處又覺得哪裡不對。”
她的目光落在趙妴臉上，說起來，這兄妹二人在容貌上確有幾分相似。
長魚淳又湊近了些，鼻尖縈繞著趙妴身上清雅的薔薇花香，與趙瑾安慣用的龍涎香截然不同。
這迥異的香氣，彷彿讓她混沌的頭腦清醒了幾分。
趙妴靜靜看著她靠近，感受到她帶來的微涼氣息與溫熱的呼吸交織，兩人距離極近，氣息相聞，竟生出幾分纏綿的錯覺。
長魚淳凝視著趙妴，卻發現一想到趙瑾安，那沉重的身份枷鎖與職責便如影隨形，而那些使命與期許，隻讓她感到頭痛欲裂。
彷彿是為了對抗這痛苦，她內心深處又會開始說服自己——你對趙瑾安的感情是特殊的，是不同的。
“我愛趙瑾安嗎？”她無意識地將心中盤旋的疑問呢喃出聲。
趙妴隻是看著她，默然不語。
長魚淳的眉頭越蹙越緊，一想到趙瑾安，隨之而來的便是太多的痛苦與掙紮。
這痛苦有時如此劇烈，甚至讓她萌生退意，生出不如一死了之的極端念頭。
她輕啟朱唇，聲音帶著一絲飄忽的絕望：“趙妴，倘若有一天……我死了，求你，無論如何，將我的屍身送回莒國，好嗎？”
趙妴的手再次撫上她的臉頰，指尖微涼，眉頭輕蹙：“長魚淳，為何你眼中總是盛著這般化不開的哀愁？”
她凝視著長魚淳，一字一句問道，“僅僅因為我提及王兄，就讓你痛苦到……想要尋死嗎？”
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他的愛既然讓你如此痛苦……那我的愛，能否彌補一二，讓你好過些？”
長魚淳怔住，望著趙妴：“你說什麼？”
趙妴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認真，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執拗：“世間萬物，相生相剋，亦可互補。你既因他那份情意而備受煎熬，若我以我的這份來填補，你的痛苦……是否會減輕些許？”
互補……
長魚淳沉默片刻，細細思量，最終還是緩緩搖頭：“不，不一樣的，妴兒。”
“同樣都是真摯的感情，難道還有高下之分、貴賤之彆嗎？”趙妴追問。
“感情本身並無貴賤，妴兒。”長魚淳的聲音帶著疲憊，“與你在一起，我確實感到由衷的歡愉。但……那感覺就是不同。你的愛豐沛而溫暖，可我內心的痛苦……唉，對不起，妴兒，我說不清楚……”
她心生怯意，目光開始閃躲，趙妴卻猛地伸手，將她重新拉近。
猝不及防間，長魚淳的唇瓣輕輕擦過了趙妴的額角。
“！”
長魚淳震驚地立刻坐直身體，看著趙妴額角那抹淡淡的口脂印跡，她今日塗的口脂色澤妍麗，香氣清雅，卻也極易沾染。
趙妴也隨之坐起身，看著她，眼中竟出乎意料地平靜無波。
“近日我又讀了些雜書，”她緩緩開口，語氣恢複了平日的清冷，“書上說，得道的仙人會憐憫眾生，出手相助。我雖尚未位列仙班，但既心向大道，言行舉止也該效仿先賢。我身邊從不缺少痛苦之人，而他們的苦楚，大多能用金銀消弭。於是，我便輕易地‘救贖’了他們。”
她頓了頓，目光重新落在長魚淳身上，帶著一種深沉的無奈：“可你不一樣。你心中有太多愁緒，太多苦痛，這些……遠非金錢可以解決。若能救贖你，是否算得上大功德？我並不清楚。可是淳兒，我是真心實意，盼你能展露歡顏。”
趙妴微微蹙眉，像是在問長魚淳，又像是在問自己：“我究竟該如何做，才能讓你真正開懷呢？”
長魚淳望著她眼中真切的困惑與關懷，心中微軟，輕輕歎了口氣，最終伸出手，將趙妴擁入懷中。
她的下巴抵在趙妴單薄的肩上，聲音輕如夢囈：“你隻需在我身邊，於我而言，便是莫大的慰藉與歡喜了。”
她的手輕輕拍著趙妴的後背，如同安撫一個迷惘的孩子：“謝謝你，妴兒。”
一滴清淚，悄無聲息地滑落，沒入趙妴的衣襟。
趙妴怔了怔，隨即也緩緩抬手，回抱住長魚淳。
心中卻是思緒翻湧，萬千念頭最終隻化作無聲的叩問：長魚淳，我究竟該怎麼做，才能為你求得片刻的安寧與幸福？
良久，兩人才緩緩分開。
長魚淳抬手，細心地為趙妴理了理略顯淩亂的鬢發，望著對方，唇邊漾開一個溫柔的笑意，主動邀請道：“今夜，便宿在我這裡吧。”
“你既開口相邀，我豈有拒絕之理。”趙妴柔聲應道。
屋外，爆竹聲依舊此起彼伏，不僅章莪宮內，舊都的千家萬戶亦是如此，爆竹製作簡單，即便清貧之家，也能備上一些，辭舊迎新。
雖說年夜飯前二人已沐浴焚香，但筵席之上，衣衫難免沾染了飯菜的氣息。
章莪宮內有兩處引了活水的溫泉浴池，一處在趙夫人居所附近，另一處則離她們二人的住處不遠。
於是，二人便相攜前往那處溫泉浴池。
池內水汽氤氳，如煙似霧。
趙妴慵懶地靠在水池邊緣，長魚淳卻想往深處探去，她來過這裡幾次，但大多隻在淺處徘徊，趙夫人曾說過，此處浴池呈階梯狀，越往中心，水越深。
她試探著走了幾步，水位果然漸漸漫升。
忽然，腳下一滑，似是踩空了台階，身子瞬間失去平衡，猛地崴了一下，整個人便沉入水中。
她心中一驚，慌忙掙紮著站起身，嗆咳著，再不敢往前。
回到趙妴身邊時，長魚淳心有餘悸。方纔那一下嗆了水，此刻仍忍不住輕輕咳嗽。
趙妴伸手，輕柔地為她拍撫後背，語氣帶著幾分無奈：“還敢往深處去嗎？”
長魚淳連連搖頭，心有餘悸：“不敢了。”
她又咳了幾聲，生平第一次嗆水，這滋味著實難受，經此一遭，她倒是對“溺水”這種死法，憑空生出了幾分敬畏。
不過是嗆了少許水，便已如此痛苦難當，倘若將來某一日，她真的堅持不住，選擇以此方式了斷，恐怕在瀕死之際，那強大的求生本能會瘋狂地催她掙紮上岸。
若那時身處遠離岸邊的深水區，隻怕隻能在絕望中浮沉，最終力竭而亡……想到這裡，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一時間，對生死之事，她心中竟生出了一絲前所未有的敬畏，那些盤踞心頭的灰暗念頭，也悄然消散了幾分。
沐浴完畢，二人回到房中，早早便歇下了。
年夜飯時，眾人都飲了些酒，此次的酒與往日不同，是趙夫人珍藏的佳釀，入口綿甜，飲時不覺有何異樣。
不知是這酒後勁發作得遲，還是需某些契機催發，直到沐浴之後，二人才感到陣陣暈眩襲來，躺上床榻不久，便雙雙沉入了黑甜的夢鄉。
翌日，便是新年。
新的一年，不知又將迎來怎樣的光景，發生怎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