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情不再 059
雍國今年的春日來得格外早,料峭寒意甫一退去,便迎來了接連的明媚晴空。
今年,並未出現那惱人的倒春寒。
章莪宮的杏花綻出第一抹淺緋時,長魚淳與趙妴再次收到了來自王都的信函。
依舊是趙瑾安的手筆,字裡行間帶著不容置喙的催促,命她們即刻啟程返回王都。
三日後,便是歸期。
長魚淳獨自立於池邊,春陽和煦,池中錦鯉悠然擺尾,蕩開圈圈漣漪。
趙妴信步走來,撒下一把魚食,那些斑斕的魚兒便爭先恐後地聚攏過來,在她投下的陰影周圍歡快翻騰。
“怎麼了?一想到要回王都,便是這般悶悶不樂的模樣。”趙妴側首看她,目光帶著探詢。
長魚淳幽幽一歎,聲音輕得像要散在風裡:“那座宮城,於我而言,何來歡愉可言?”
趙妴握住她微涼的手,試圖傳遞一絲暖意和希望:“王兄此次催得這般急切,或許……另有緣由。我記得你曾說過,隻要莒國那邊遞交正式的國書,你便有歸國的可能。說不定,此番急召我們回去,正是因為你母國遣使送來了國書呢?”
她唇邊努力漾開一抹寬慰的笑,語氣也輕快了些:“凡事往好處想,總歸不是全無希望,對嗎?”
長魚淳勉強牽動唇角,扯出一個極淡的笑痕:“但願……如你所言吧。”
是夜,長魚淳做了一個紛亂的夢。
夢中,她竟回到了莒國,雖仍逃不脫那隱約籠罩的亡國陰雲,但置身於故土,那份錐心的痛苦似乎也減輕了許多。
她猛地睜開眼,四周仍是一片濃稠的黑暗,不知是什麼時辰。
靜臥榻上,她彷彿能聽見自己胸腔裡那顆心,正一下下沉重地跳動,她抬手按在心口,那真實的搏動感,反而讓她更加不安。
重新闔上眼,她再度沉入夢境,這一次,卻是無儘的噩夢。
她夢見自己終其一生未能離開雍國,夢見雍國鐵騎揮師伐晉,繼而吞並魏國,最後,那戰火毫不留情地蔓延到了莒國,故國在硝煙中傾覆……
她又一次驚醒,額間沁出細密的冷汗,心緒久久律周無法平複。
天色已然微亮,她躺在榻上,心跳如擂鼓,急促而紊亂。
“吱呀——”
房門被輕輕推開。
“公主,該起身了。”是小夏熟悉的聲音。
長魚淳仍沉浸在噩夢的餘悸中,直到小夏將盥洗之物放好,前來撩開床帳。
晨光瞬間湧入,有些刺目,長魚淳眯著眼坐起身,神思依舊有些恍惚,任由小夏服侍著起身洗漱。
待收拾停當,她才稍稍清醒了些,腦海中卻不斷回閃著那個過於真實的噩夢。
與其說是懼怕夢中的場景,不如說是那夢境透出的某種近乎預兆般的真實感,讓她心驚。
自雍國吞並西戎草原,便與晉國接壤,兩國因樗水之爭,摩擦日漸增多,戰端一開,並非不可能。
到了用早膳的廳堂,長魚淳依舊有些神不守舍,她默默坐下,食不知味地用完了這頓晨食。
膳後回到住處,離啟程隻剩幾日,仆役們已開始收拾行裝,她無需親自動手,便獨自坐在院中。
這才發現,她這小院的西邊角落,竟悄然立著一株桃樹。
此刻,枝頭已綻開疏疏落落的桃紅色花朵,在春日下顯得嬌嫩而充滿生機。
長魚淳走到桃樹下,說來也巧,她今日恰好穿著一身桃色裙裳,衣上繡著精緻的桃花紋樣。
樹旁開著一扇雕花小窗,陽光透過窗格,在她身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一陣春風拂過,捲起她的衣袂與發絲,一片柔軟的花瓣悠悠飄落,恰好停在她的掌心。
“淳兒。”
有人輕聲喚她。
長魚淳驀然回首,青絲隨風舞動,裙裾翩躚,晨光中她的眉眼如畫,容色傾城,竟讓那滿樹桃花也為之失色。
“妴兒?”
長魚淳指尖撚著那片桃花瓣,朝趙妴走去。
她拉著趙妴一同在石凳上坐下,順手將花瓣遞給她:“送給你。”
趙妴接過那抹嬌嫩的桃紅,她今日依舊是一身淺金色衣裙,更襯得氣質清貴。
她細細端詳著長魚淳,唇瓣微抿,終是開口道:“我看你這幾日總是神思恍惚,尤其是今早用膳時,更是心不在焉。”
她眼中盈滿毫不掩飾的擔憂,黛眉輕蹙:“我實在放心不下你。若你當真不願此時回王都,我即刻修書一封,送回去便是。”
長魚淳望進她寫滿關切的眼底,輕輕搖了搖頭,唇邊逸出一絲無奈的淺笑:“謝謝你,妴兒。但該麵對的,終究避不開。我身為質子,能離宮來此閒居這些時日,已是難得的恩典了。”
趙妴眉頭未展:“可你如今這般模樣,瞧著比在王宮時更令人憂心。”
長魚淳聞言,下意識地抬手撫上自己的臉頰:“有嗎?”
她忽地輕咳了幾聲,趙妴立刻緊張地傾身靠近:“你怎麼了?”
“無妨……”長魚淳擺了擺手,心中卻驀然想起淳於雁昔日之言。
她這身子早年虧損了元氣,其實早已是強弩之末,全賴淳於雁精心調製的湯藥,才得以維係這些時日的安寧,無論是憂是喜。
她眨了眨眼,有些茫然,自己竟已撐過了這麼久,隻是那真正舒心的日子,實在太過短暫。
也不知服了那麼多藥石,這副殘軀還能支撐到幾時。
“又在想什麼?”趙妴的聲音將她飄遠的思緒拉回。
長魚淳隻是仰起頭,望著頭頂那片湛藍如洗的天空,輕聲道:“分明是同一片天,為何此處的,瞧著便格外悅目些?”
“心境不同,眼中所見自然各異。”趙妴輕聲應和。
長魚淳垂眸,是啊,果然如此,她多想再多看看這樣開闊明淨的天空。
王宮裡的天,總是被高聳的宮牆切割得支離破碎,加之宮苑多飾玄色,望去總是沉鬱壓抑,令人透不過氣。
是夜,趙妴又來到了她的房中。
因著實放心不下長魚淳的狀態,她執意要在返回王都前的這幾日,都宿在此處相伴。
長魚淳拿她無法,隻得由著她。
兩人並躺於榻上,長魚淳因連日心緒不寧,倍感疲倦,闔著眼,卻並未入睡。趙妴悄悄挪近了些,氣息可聞。
“淳兒?睡著了嗎?”趙妴低聲喚道。
室內燭火已被小夏熄滅,陷入一片黑暗,長魚淳沒有睜眼,隻輕聲回應:“尚未。”
趙妴便支起身子,在濃稠的夜色裡凝視著她模糊的輪廓,雖然什麼也看不清,她的手卻帶著試探,輕輕撫上長魚淳的手臂,而後緩緩向上,最終停留在她的臉頰。
“做什麼呢?”長魚淳並未不耐,隻是語帶疑惑地輕聲問道。
“摸骨。”趙妴答道,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長魚淳聞言輕笑:“你竟還會這個?”
“略知皮毛,算不得精通。”她答著,指尖依舊在她麵部的輪廓上細細探尋,動作輕柔而專注。
長魚淳便不再多問,任由那微涼的指尖在自己臉上流連。
過了一會兒,她才輕聲問道:“如何?可摸出些什麼名堂?”
“稍待。”
她又靜候了片刻。
趙妴的手再次撫過她的眉眼、鼻梁,最後停留在她的唇瓣,當指尖劃過那濃密如小扇的眼睫時,她甚至忍不住用指腹輕輕刮蹭了一下。
趙妴一直沉默著,帳內隻餘兩人清淺的呼吸聲,以及她指尖拂過寢衣布料時細微的摩挲聲。
終於,她收回了手。
“如何?”長魚淳帶著一絲好奇追問。
靜默一瞬,趙妴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平靜而篤定:“是大貴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