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情不再 065
阿芹熬好湯藥,趙妴依言服下後,便和衣沉沉睡去,彷彿要將所有紛擾暫且隔絕於夢境之外。
與此同時,披香殿內。
長魚淳以帕掩口,輕輕咳嗽了幾聲,聲音在寂靜的殿內顯得格外清晰。
她移步至梳妝鏡前,鏡中映出一張蒼白憔悴的麵容,眼下的青黑訴說著無儘的疲憊。
她怔怔望了片刻,隻覺鏡中人陌生得令人心驚。
好累,身心俱疲的感覺如同潮水,幾乎要將她淹沒。
她離開妝台,腳步虛浮地踉蹌至窗邊那張平日最愛的小榻,幾乎是跌坐下去。
窗外,融融春光透過窗欞,暖意熨帖著肌膚,本是催人入眠的舒適,此刻卻讓她感到一種與自身淒涼心境格格不入的諷刺。
她不知何時昏沉睡去,再醒來時,已是暮色四合,殿內光線昏沉。
空氣中飄來晚膳的香氣,她卻提不起絲毫食慾,隻隨意用了些清粥小菜,洗漱後便早早躺回內室的床上,竟又沉沉睡去。
夢中光怪陸離,她彷彿置身一座雲霧繚繞的仙島,身形輕飄飄無所依憑。還未等她看清島上景緻,一陣莫名的心悸便將她猛地拉回現實。
紗幔之外,隱約立著一個挺拔而熟悉的身影。
“誰?”她甫醒,聲音帶著初醒的沙啞與警惕。
“是我。”是趙瑾安的聲音,低沉而清晰。
長魚淳愣了愣,下意識望向窗外灰濛的天色,“這麼早就來了啊。”
“早?”趙瑾安的聲音裡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峭,“現下早已散朝了。”
長魚淳掩唇低咳幾聲,撐起身子,隔著紗幔望向他模糊的輪廓,“所以,你此刻前來,想說什麼?”
他沒有立刻回答,但殿內無形的壓力卻陡然增加,長魚淳甚至能感覺到,他彷彿在平靜的表象下,醞釀著一場足以顛覆一切的風暴。
“雍國決議出兵伐晉,”他終於開口,每個字都擲地有聲,“我要禦駕親征。”
果然,庸姝的猜測成了現實。長魚淳心中雖已有所準備,但親耳聽到,心口仍是一窒。
然而,趙瑾安接下來的話,才真正讓她如墜冰窟:“你,和我一起去。”
“什麼?”長魚淳聲調驟然拔高,猛地掀開床幔,不可置信地蹙眉盯著他,“趙瑾安,你是不是瘋了?出征打仗,帶我做什麼?”
趙瑾安向前逼近幾步,他背對著窗外透入的微光,麵容陷在陰影裡,看不真切,唯有那雙眸子,寒涼如深潭古井。
“讓你親眼目睹全過程。”他的聲音冷得像臘月寒風,“從開端,到終結。”
“我不去!”她幾乎是嘶喊出來,胸口因激動而劇烈起伏。
“這由不得你選擇。”他的語氣不容置喙,帶著君王獨有的專製。
長魚淳眉頭緊鎖,試圖看進他眼底深處,“你想用這種方式逼我妥協?看著我故國盟邦傾覆,看著我父王的謀劃落空,以此磨掉我所有棱角?”
他沉默著,但那沉默本身就是最清晰的預設。
“你難道不怕……物極必反,適得其反嗎?”她聲音微顫,試圖尋回一絲主動權。
“我們都還年輕,”他卻如是說,話語中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篤定,“有足夠漫長的歲月,可以慢慢耗。”
長魚淳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眼眶瞬間通紅,水光瀲灩中映出他冷硬的輪廓,“你簡直……不可理喻……”
“大軍三日後開拔。你可以帶上小夏和呂華。”他不再與她爭辯,直接下達指令。
到了這一步,長魚淳明白,這戰場她是非去不可了。
一種深沉的無力感攫住了她,她閉了閉眼,算是妥協,聲音低了下去:“小夏還是留在宮裡吧,我隻帶呂華一人便可。”
“軍中雖不便,但貼身侍奉的人還是帶上為好。”他駁回她的提議。
“那你方纔問我作甚?”她忍不住蹙眉反問,帶著一絲譏誚。
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道:“這幾日收拾好行裝。出征前,你還可以和妴兒、庸姝她們多見幾麵。”
話已帶到,他卻並未立刻離開,依舊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長魚淳不想與他對視,抬手將紗幔重新放下,把自己隔絕在那一方小小的空間裡,扯過錦被披在身上。
她想起身,奈何趙瑾安如同磐石般立在那裡,讓她動彈不得。
“你還不出去?”她抬起頭,隔著薄紗問他,語氣帶著逐客的意味。
“我想問你一事。”他忽然開口,聲音較之前緩和了些許,卻更顯莫測,“若你此番真能返回莒國……你想如何歸去?”
長魚淳聞言,在幔帳後看了他一眼,微微蹙眉,雖不解其意,仍如實道:“自然是原路返回。從……鶯花渡那邊離開吧,那是來時路。”
“鶯花渡……”他低聲重複著這個地名,語調纏綿卻又帶著一絲令人不安的詭異。
半晌,他忽地低笑一聲,那笑聲裡竟透出一絲瘋狂決絕的意味,“我明白了。”
說完,他終於轉身,大步離去,隻留下滿室疑雲和帳後怔然的長魚淳。
長魚淳懶得去揣度他最後那反常的言行意味著什麼,索性掀被起身。小夏在趙瑾安離開後便立刻端著溫水進來伺候。
洗漱更衣,略用了幾口早膳後,長魚淳便將三日後要隨軍出征的事告知了小夏和呂華。
她拉過小夏的手,眼中帶著歉意:“小夏,對不住。我本意不想帶你涉險,可趙瑾安他……”
一旁的呂華沉默著,麵色凝重。
小夏卻猛地撲進長魚淳懷裡,聲音帶著哭腔,語氣卻異常堅定:“婢子不怕!婢子願意跟著公主,公主去哪裡,婢子就去哪裡!”
長魚淳心中五味雜陳,隻得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柔聲安撫。
她抬眼與呂華視線相交,隻見對方麵容平靜,眼神卻複雜,似有千言萬語,欲說還休。
“小夏,”長魚淳尋了個藉口,“我今日的藥是不是還沒煎?你去看看火候。”
支開了情緒激動的小夏,殿內隻剩下她和呂華,呂華靜立在她麵前,沉默如山。
“前些日子,莒國送來國書召我回去,但接應的使臣卻遲遲未至。”長魚淳率先打破沉默,聲音平靜地敘述著,“如今雍國伐晉在即,莒國想必也已得了訊息。這般情勢下,我怕是……一時半刻回不去了。”
“小臣明白。”呂華應道,他抬起眼,目光深邃地看著長魚淳,終於問出了盤旋已久的話,“隻是公主,請容小臣僭越一問……倘若,倘若他日晉破,莒國亦……您若嫁與雍國太子,是否會……得到幸福呢?”
長魚淳驀然抬頭,與呂華的目光直直對上,語氣斬釘截鐵:“不會有這種可能。”
“公主就從未想過這種可能嗎?”呂華的聲音低沉而懇切,“小臣並非詰問,隻是覺得,人生於世,皆有追尋幸福之權。公主為莒國在雍為質多年,謹言慎行,從未行差踏錯,您理應……得到屬於您的那份圓滿。”
長魚淳垂眸,濃密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幸福?她一個命不久矣之人,何談幸福?何談圓滿?大道無私,卻未必對每個人都慷慨。
呂華見她沉默,繼續道:“平心而論,雍太子……他對公主,並非無情。”
“好了,呂華。”長魚淳打斷他,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失落,“我知道你是為我考量。但我……或許註定與尋常女子所求的幸福無緣了。”
然而,她旋即抬起頭,努力扯出一抹看似豁達的笑容,仿若陰霾中強行透出的一縷微光:“不過,誰說幸福隻能係於男女情愛之上?親情、友情,亦可慰藉平生。在章莪宮的那些日子,與妴兒、阿姝相伴,我便覺得很快活,那亦是真真切切的幸福。”
“公主……”呂華看著她強撐的笑顏,心中酸澀難言。
“好了,”長魚淳不欲再多言,轉移了話題,“你去準備些糕點,做得精緻些,我待會兒帶去鏡華台看看妴兒。”
“……是。”呂華深知無法再勸,隻得躬身退下。
室內重歸寂靜,長魚淳獨自坐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一顆溫潤的玉珠子,那是舊時好友所贈。
幸福嗎?既然渺茫的未來難以企及,那便讓過往記憶中的溫存,化作行至水窮處時,最後的一點甘甜吧。
她移步至往日最常坐的廊下,春日暄和,庭中繁花似錦,喧鬨地盛開著,小夏端來熬好的湯藥,她接過,仰頭一飲而儘。
這一年多來,藥汁的苦澀幾乎從未離開過她的唇舌,如今倒也習慣了這般滋味。
春天是真的到了。
花開了,南飛的鳥兒也循著舊路回來了。
披香殿後院的簷下,有一個前年築就的燕巢。
去年她便見過那對忙碌的燕子,冬日來臨前它們振翅南飛,如今,它們又準確無誤地歸來了,正在巢邊啁啾不停,銜泥修補。
燕語鶯啼,花氣襲人。
春天果然是好時節啊,她望著那片生機勃勃的景象,腦中忽然掠過一個念頭:若是能死在這樣暖融融的春日裡,有繁花相伴,有燕語送行,似乎……也不算太壞。
呂華將精心做好的糕點裝入食盒,由小夏提著,主仆二人從後院的小門出去,這條路往鏡華台更近些。
到了鏡華台,卻未見趙妴身影,隻有阿芹快步迎上前,行禮道:“淳公主。”
長魚淳四下看了看,笑著問道:“阿芹,你們公主呢?怎不見她出來?”
阿芹神色間有些支吾,目光閃爍,“公主她……她……”
“這是怎麼了?”長魚淳笑意微斂,心中升起一絲疑慮。
她還不知昨日椒房殿裡發生的那場風波。
“阿芹,請淳兒進來吧。”趙妴的聲音從殿內深處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與倦意。
“是。”阿芹鬆了口氣,側身引路,“淳公主,請進。”
長魚淳心中的古怪感愈發強烈。她並非第一次來鏡華台,往日從未有過這般如同隔著重重迷霧的感覺。
步入內殿,眼前的景象更讓她訝異。
隻見原本應束起的紗幔儘數垂下,將內外隔開,殿內光線昏暗,不得不依靠燭火照明。
而趙妴,並未如往常般在外間等候,她的聲音,是從那重重帷幔之後傳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