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情不再 075
長魚淳心下一凜，那由遠及近的馬蹄聲，定然是趙瑾安追來了。
她迅速環顧四周，目光鎖定在一棵枝乾虯結、看似易於攀爬的胡楊樹上，爬樹……已是多麼久遠的記憶了。
恍惚間，她彷彿回到莒國宮苑，母後站在樹下，仰頭看著她，笑容溫婉，待她要下來時，總會張開雙臂，柔聲喚著“淳兒，慢些，母後接著你”。
此刻，什麼淑女儀態，什麼公主風範，在近在咫尺的自由麵前，都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撩起裙擺，費力地向上攀爬，動作雖顯笨拙，眼神卻異常堅定。
這棵胡楊樹生得極大，枝葉葳蕤繁茂，如同一把巨大的金傘。
她身形本就纖細，又穿著一身與胡楊葉幾乎融為一體的緗葉色衣裙，連披帛也用來包裹住瞭如墨青絲。
她仔細檢查，確保沒有衣料垂下，隨即緊緊蜷縮起身子，隱匿於層層疊疊的金葉之後。
她告訴自己，隻要多堅持一刻，待趙瑾安尋不到她悻悻而歸，她便能趁機找到西戎牧民，換取馬匹乾糧，一路向西，奔赴真正的自由。
她曾聽聞，極西之地有神樹名曰若木，青葉紅花，食其花可延年益壽。
長魚淳自然是渴望活下去的。隻要活著，自由地活著，一切便都存有希望。
她屏息靜待，果不其然，方纔並非錯覺，馬蹄聲漸近，而來者，正是趙瑾安。
他今日竟穿了一身雪色常服，風姿清冷，本該如謫仙臨世，此刻麵色卻陰沉得能滴出水來，與他那身飄逸白衣形成了詭譎的對比。
長魚淳在枝葉縫隙中瞥見他的那一刻，便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隨著他越走越近，她幾乎感覺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滯。
“淳兒？”趙瑾安揚聲喚道，聲音在空曠的林中回蕩。
長魚淳自然不會蠢到回應。
趙瑾安又朝她藏身的方向踱了幾步，近得讓她幾乎以為已被發現，然而，他腳步一頓，竟轉身朝另一邊走去。
“莫要再鬨了，出來吧。”他站定，語氣聽起來竟有幾分氣定神閒。
長魚淳攥緊了胸前的衣料，甚至用手掩住口鼻，生怕稍重的呼吸聲會暴露行藏。
眼看他似要向西邊搜尋而去，她依舊不敢放鬆，更不會輕易下樹，隻將身子蜷得更緊，如同林間一隻受驚的小獸。
她不敢妄動，怕發出聲響，隻得努力仰頭，透過枝葉縫隙追尋他的身影。
奇怪，方纔明明見他往那邊去了，怎麼轉眼之間，林間便失去了他的蹤跡？
忽然，她棲身的胡楊樹猛地一震，似是被人狠狠撞擊，枝葉劇烈搖晃起來，她嚇得魂飛魄散，卻死死咬住下唇，不敢發出一絲聲音。
緊接著，樹乾又捱了重重一擊，顫動愈發明顯，她幾乎抓不穩樹枝。
樹下，傳來一個她此刻最不願聽到的聲音，語調平緩，卻讓她如墜冰窟：
“淳兒，你怎麼還不下來呢？”
她渾身僵硬，微微垂眸，透過濃密枝葉的間隙，看到趙瑾安正立於樹下，仰頭望著她藏身的方向，臉上竟帶著一抹近乎病態的淺笑。
“好淳兒，你怎麼還不下來？”他又重複了一遍，聲音溫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長魚淳隻覺心臟緊縮，依舊強撐著不動，生怕他隻是虛張聲勢，意在詐她出來。
趙瑾安笑了笑，那笑意卻未達眼底，旋即，他臉色一沉，猛地一掌拍在粗壯的樹乾上，巨力傳來，樹木劇烈搖晃，長魚淳感覺自己如同風中殘葉，險些被甩下去，隻得用儘全身力氣死死抱住枝乾。
未等她穩住身形，趙瑾安又是一掌，這一次，晃動更為猛烈，長魚淳本就沒有穩固的著力點，身子一歪，驚呼聲尚未出口，便直直朝樹下墜落。
預想中撞擊地麵的疼痛並未傳來，她落入了一個堅實而溫暖的懷抱，鼻尖縈繞著那抹熟悉又令她心悸的冷香。
趙瑾安穩穩地接住了她。
“抓住你了。”他低頭，看著懷中驚魂未定的人兒，唇邊勾起一抹笑意，那笑卻危險如淬毒的刀鋒。
不知被他點了何處穴位，長魚淳瞬間發覺自己動彈不得，連聲音也無法發出。
她隻能軟軟地靠在他胸前，一雙美目圓睜，死死瞪著他，最終，屈辱與絕望的淚水無聲滑落。
趙瑾安低頭，看見她的眼淚，他單臂便足以抱穩她，另一隻手抬起，指腹極其愛憐地拭去她眼角的淚珠。
“莫要哭，淳兒。”他柔聲勸慰，彷彿在安撫一個鬨彆扭的孩子。
可她的眼淚卻愈發洶湧，如同斷了線的珍珠。趙瑾安一邊抱著她朝他的坐騎走去，一邊絮絮低語，彷彿在與她閒話家常：“我猜，你定是想知道，我是如何尋到你的。你從馬廄騎走的那匹馬，名叫追風。你的眼光很好，追風確是一匹難得的千裡馬。隻可惜，你不知，追風的母親青雲，亦在馬廄之中。母子連心，青雲自是能循著氣味找到它的孩子。”
他抱著她走到通體雪白的青雲身旁，繼續道：“你選擇棄馬步行，也算聰明，走得距離也足夠遠。可是淳兒，好歹我們也相識七年了，你的那點心思，你的行事習慣，我怎會……毫不瞭解呢？”
長魚淳聽得心驚膽戰，原來自己精心策劃的逃亡，在他眼中竟如同孩童的把戲。
淚水愈發洶湧，原來他早已洞悉一切？回想起馬廄士兵那並不堅決的阻攔，看到玉印後那略顯刻意的放行……一切竟都是他默許甚至引導的戲碼？
她絕望地閉上雙眼，身心俱疲。
趙瑾安抱著她翻身上馬，讓她如同來時一般，側坐於他身前。
他騎著青雲，追風溫順地跟在母親身側，一行人沉默地返回了營地。
一回到營地，長魚淳便被趙瑾安送回了她的馬車。
他並未解開她的穴道，隻是小心翼翼地將她的頭安置在軟墊上，讓她靠得舒適些。
看著她緊閉雙眼、拒絕看他的倔強模樣，趙瑾安幽幽一歎，冰涼的手指撫上她淚痕未乾的臉頰，低聲道：“淳兒，終有一日，你會明白，我對你的情意，究竟有多深。”
說完，他轉身下車，長魚淳隱約聽到他在外麵對小夏囑咐了幾句，聲音斷斷續續，她不願去聽，更不願睜眼。
小夏很快上了馬車，見到長魚淳這般模樣，臉上寫滿了擔憂與心疼：“公主……”
她柔弱地喚了一聲，可長魚淳被封住穴道，無法給她任何回應。
此次逃跑失敗，以趙瑾安那縝密多疑的性子，她恐怕……再難有機會了。
長魚淳心如死灰，彷彿被抽走了所有生機。
小夏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她不知是如何熬過這漫長時光的，最終在極度的絕望中，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約莫是用晚膳的時辰，長魚淳悠悠轉醒，發現自己依舊靠在一個人的肩頭，隻是那氣息、那觸感，分明是趙瑾安，而非小夏。
她身上的穴道已被解開。
意識到這一點，積壓的怒火與屈辱瞬間湧上心頭，她猛地直起身，恨恨地瞪向趙瑾安：“你很滿意了，對吧？”
趙瑾安手中端著一碗溫熱的粥，彷彿沒聽到她那帶刺的話語，隻是微微笑了笑，語氣尋常得像是什麼都未曾發生：“睡了這麼久，該餓了。來，先用些熱粥墊一墊。”
長魚淳因憤怒而渾身微顫，胸口劇烈起伏，她盯著他，一字一頓地拒絕：“我、不、吃。”
“身體是你自己的，何必與它過不去。”他依舊平靜。
長魚淳冷笑一聲，並未如尋常那般打翻粥碗，畢竟未來月餘都要困在這方寸馬車之內。
她隻是猛地站起身，徑直掀開車簾，下車去尋找小夏。
趙瑾安端著那碗漸漸失溫的粥，臉上的柔和一點點褪去，最終歸於一片沉鬱的冰冷。
他默然片刻，也起身下了馬車，將那碗無人品嘗的熱粥，隨手給了路過的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