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情不再 078
眾人的目光這才落到案幾那隻錦盒上。趙瑾安將其開啟,裡麵是一卷竹簡。
他取出展開,目光緩緩掃過其上清秀卻帶著決絕的字跡,而後默默遞給身旁的趙妴,聲音沙啞:“這是她……留給你們的。”
竹簡之下,還有一方絲帛。
趙瑾安拿起,這確是留給他的。
絲帛上筆墨清晰,彷彿能看見她書寫時強撐的平靜:
「趙瑾安,我命不久矣。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與你相處之時,我亦曾有過片刻歡愉。猶記當初受人刁難,你如天神驟臨,解我困厄;蘭池宮中,你溫聲詢問……此間種種,我皆銘記於心。或許,正是這些片刻溫柔,讓我對你生了情愫。可你似乎總是不懂,我真正渴求的究竟是什麼。你的愛,太過偏執,終將情意扭曲成怨,乃至……恨。或許是將死之故,此刻,我竟覺得……不那麼恨你了。」
「我一心求死,非是一時意氣。活著於我,已是萬般苦楚。強行續命,不過是將這痛苦無儘延長。莫要怪罪他人,亦請……莫要怪我父王。我心中雖有怨,怨他為何送我入雍為質,然血脈相連,我無法言恨。」
「我知道,雍國日後定能掃滅諸國,一統天下。不知我父王……能否活到那時。若他日你兵鋒所指,破了楚國,能否……看在我今日之言,莫要為難他?」
「話已至此,似乎再無他言。就這樣吧。若可以……放呂華離去,給他自由。」
「下輩子……罷了,未必真有來世了。」
看完最後一句,趙瑾安早已淚流滿麵,那滾燙的液體滴落在絲帛上,暈開了墨跡。
旁邊,趙妴、庸姝、小夏看罷留給各自的信,亦是哭聲一片,撕心裂肺。
長魚淳為小夏留下了一筆豐厚的錢財,言明若她嫁人,便是嫁妝;若想開店或做其他營生,便是本錢;若願留在宮中,便是養老之資。
給庸姝的信中則滿是歉意,說她極愛庸姝的手藝,抱歉自己無法堅持到她出嫁之日,但早已為她備好了新婚賀禮。
留給趙妴的話語帶著幾分她舊日的俏皮,先說遇見她何其有幸,感激她的深情厚誼,坦言自己也同樣喜愛著趙妴,讓她莫要為自己的死過於傷心,戲言或許自己藉此機會,真能找到蓬萊仙島也說不定。
趙妴讀罷,泣不成聲,哽咽道:“死到臨頭……還說這等玩笑話……”
趙瑾安閉上眼,腦海中浮現長魚淳曾經的話語——若回莒國,她想再走鶯花渡。
“呂華。”他沉聲喚道,“由你……扶靈,送她歸葬故土。楚國那邊,孤來斡旋。”
“臣,領命。”呂華跪地,聲音堅定。
那是長魚淳最後的期望
他讓她失望了太多次,這一次,他必須做到。
為何當初看不清她眼中的情意?為何要用那般偏執的手段,將她牢牢囚困?
趙瑾安下令太官署督造最上等的棺槨,同時親筆修書兩封,一封是送往已屬楚地的莒國故地的訃告,另一封則是與楚國交涉,懇請借道歸葬的長信。
他知道,王姐趙妬身為楚國王後,與長魚淳素有交情,若知她死訊,定會從中斡旋。
信件以加急送出,長魚淳的喪禮在雍國舉行,一切儀製皆按照諸侯王的規格,陪葬器物亦由雍國精心準備,極儘哀榮。
停靈期間,趙瑾安收到了兩封回信,楚國在趙妬的勸說下,同意借道讓長魚淳靈柩回歸故地安葬。
趙妬也在信中表達了對長魚淳香消玉殞的深切惋惜。
而那位莒王的回信,除了一句近乎敷衍的“傷心”之外,通篇皆是貪生怕死的依附諂媚之詞,懇求雍國勿要因長魚淳之死遷怒於他。
趙瑾安看罷,怒不可遏,猛地將竹簡擲了出去。
他的淳兒,臨終前還為她這涼薄的父王多方求情,而她心心念唸的父親,卻隻擔心受到牽連!何其涼薄,何其寒心!
趙瑾安緊緊攥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目的鮮血順著指縫滲出,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依製,諸侯王需停靈五月方可下葬。
冬日嚴寒,屍身腐壞較慢,趙瑾安仍特意命人在棺槨中填塞了大量香料防腐。
此去莒國故地路途遙遠,儀仗繁重,需耗時數月,因此在停靈兩月後,趙瑾安便派遣精銳人馬,護送呂華扶靈南歸。
趙妴立於披香殿內,望著空蕩的床榻,淚落如雨,一遍遍喚著:“淳兒……”
庸姝站在她身側,眼眶通紅。今日便是護送長魚淳靈柩離開雍都之日,兩人心中皆是不捨萬分。
但為了讓她死後能得安寧,她們隻能強忍悲痛,目送那浩浩蕩蕩的喪儀隊伍緩緩駛出宮門。
趙瑾安獨立於高高的城牆之上,他不敢再去披香殿,隻敢在這無人之處,默默遙望,送她最後一程。
他抬起頭,半月前便已停歇的雪,讓四處開始冰雪消融,道路泥濘卻也還算可行。
“淳兒……”他對著那遠去的隊伍,聲音輕得幾乎被風吹散,“對不住……”
他終於恍然,何為真正的愛。
可惜,明白得太遲,她再也聽不到了。
或許他們此生,本有機會結為連理,享有尋常夫妻的平淡幸福。
可那份觸手可及的圓滿,終究是被他自己……親手推開,萬劫不複。
在莒國故地,呂華其實擁有一塊不大的封地。
封地之內,有一處山野,視野開闊,中間矗立著一棵巨大的古樹,每逢銀蓮花盛開的時候,那裡便是漫山遍野的銀蓮花,尤以紫色最為繁盛。
他不知莒國境內還有何處能有這般景象,此地,似乎已是她最好的埋香之所。
他早已將此地稟明趙瑾安,時間倉促,隻能在五個月內趕造出一座簡易的地宮,呂華心中不免惋惜,以她的身份,本不該如此倉促簡樸。
若她葬在雍國,以趙瑾安對她那份深沉卻扭曲的情意,定會為她修建宏偉陵寢,極儘哀榮。
可她是要回“家”的,然而莒國那些族人如此涼薄,豈會容她進入王陵?更何況,以長魚淳的性子,恐怕也不屑於與那些列祖列宗同穴而眠。
她生前已被父王苛待,莒國曆代先王性情如何,亦未可知,若死後長眠於彼,還要聽那冥冥之中的指責埋怨,豈非太過淒慘?
呂華一行人護著靈柩,日夜兼程,他不知那陵寢修建得如何了,隻聽聞楚國王後趙妬也派了人手前去相助。
說來諷刺,那片土地如今已屬楚國疆域,由她出麵,反倒更加名正言順。
三個月後,呂華一行人終於抵達那片山野。
此時已是春暖花開,草長鶯飛,萬物複蘇,一派生機勃勃,隻可惜,這片春色,她再也看不到了。
錢財使得到位,五個月的時間,竟也修起了一座像模像樣的地下陵寢。
長魚淳的棺槨被鄭重地安放於主墓室之中,那支她囑托埋於銀蓮花下的白玉笄釵,卻被趙瑾安留了下來。
他說,她留給他的念想太少了。呂華本欲爭回,最終也隻能作罷。
也罷,公主既已歸葬故土,那支笄釵,便留在雍國吧。
“可要立碑?”身旁有人低聲詢問。
地宮入口封閉,地麵之上,並無任何顯眼的標記,隻有一圈清掃得格外乾淨的土地。
呂華搖了搖頭,他隻是命人在四周的古樹枝椏上,懸掛了許多小小的風鈴,以及長長的白色布帛。
他提筆,在那些隨風輕揚的布帛上,一一寫下:
「莒國公主長魚氏埋香之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