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情不再 077
披香殿內,燭火幽微。趙妴坐在床沿,目光緊緊鎖著榻上之人。
長魚淳再次睜開了眼睛,眸光黯淡,卻徑直望向趙瑾安,緩緩伸出手,聲音虛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給我。”
她指的是那捲染血的絲帛。
“淳兒……”趙瑾安眸色深沉,試圖勸阻。
“給我。”她重複道,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趙瑾安沉默片刻,終是將那皺巴巴的絲帛放入她冰冷的掌心。
她緊緊攥住,目光再次掃過那些誅心的字句,而後猛地閉上眼睛,牙關緊咬,彷彿要將所有的悲憤與痛楚都咽回腹中。
“我累了,你們……出去吧。”她的聲音帶著耗儘全力的疲憊。
趙妴幽幽一歎,起身拉了拉趙瑾安的衣袖,趙瑾安深深看了長魚淳一眼,終是隨妹妹轉身離去。
殿門合上,室內重歸死寂。
長魚淳緩緩睜眼,空洞地望著帳頂繁複的花紋。
莒國沒了,她的根斷了,所有的掙紮與期盼都成了笑話,那支撐著她活下去的心氣,如同風中殘燭,終於徹底熄滅。
她掙紮著起身,從妝奩深處取出庸姝贈予的那朵乾枯的忘憂花,想起趙妴曾說過的傳說,她將花枝插入清水之中,靜待著一個渺茫的奇跡。
稍晚些,她勉強用了些晚膳,隨後召見了呂華。
她看著眼前忠心的臣子,麵色蒼白如雪,聲音輕得像一縷煙:“呂華,你是否對我感到失望?若我當初……全然順從父王之意,莒國是否就不會……”
“公主何出此言!”呂華急聲打斷,眼中滿是痛惜,“這與公主有何乾係?雍國伐晉之時,莒國便已危如累卵!小臣亦知王上送來了求婚國書,如此……如此作為,莒國豈能長久?”
他看著眼前單薄得彷彿一觸即碎的身影,竟覺出一種不祥的預兆,“公主,萬勿自責。”
長魚淳輕輕咳嗽了幾聲,掩住唇的指縫間似有暗紅,她抬手,從發間拔下一支素雅的白玉笄釵,動作緩慢而鄭重:“我不知道此生是否還能回到故土。若有一天,你能回去,請將這支笄釵……帶回去,埋在開滿銀蓮花的地方。”
這話語平靜得如同交代後事,呂華雙手顫抖地接過那支猶帶她體溫的玉釵,閉上眼,一滴清淚終是滑落。
長魚淳對他露出一抹極淡、極虛弱的笑:“夜深了,不知能否……再為我做一碗結香湯?”
“臣……遵命。”呂華聲音哽咽,幾乎難以成句。
結香湯做法簡單,呂華很快便端著那碗熱氣騰騰的湯回來。
長魚淳看著碗中嫋嫋升騰的白霧,嗅著那熟悉的、帶著故鄉氣息的暖香,唇邊泛起一絲飄忽的笑意:“多謝你……讓我還能……再聞到這個味道……”
她捧起碗,將溫熱的湯液一飲而儘,彷彿飲下的不是湯,而是對故土最後的眷戀。
隨後,她看向呂華,依舊是那抹淒然的淺笑:“回去吧。”
呂華躬身退下,一步三回頭,每一次回望,都看見長魚淳在對他微笑,那笑容在昏黃的燈火下,一次比一次更顯蒼涼,一次比一次更接近訣彆。
殿內再次隻剩下她一人。
長魚淳猛地咳嗽起來,喉頭腥甜翻湧,她強行將那股暖流嚥下,唇色卻愈發蒼白。
沐浴洗漱後,她今夜特意遣走了小夏,換上那套自莒國帶來的雪白衣裙,這是母後依她日後身形預估所製,未曾想,竟在此時如此合身,恍如為她量身定做的殮衣。
她坐於銅鏡前,鏡中人臉色慘白,雙頰凹陷,瘦得脫了形,她拿起胭脂水粉,一點點,細致地為這張失去生氣的臉描摹上鮮活的顏色。
妝畢,她環顧這住了七年的披香殿,眼神平靜無波。
隨後,她步入庭院,夜深雪急,冰冷的雪花落在她烏黑的發間,點點瑩白,竟像是瞬間生出了華發,平添幾分滄桑。
在雪中站立良久,直到渾身冰涼,她才返回室內,提筆,在準備好的竹簡上緩緩書寫。
待墨跡乾透,她將竹簡捲起,放入一個錦盒中,置於案幾之上,異常醒目。
那朵忘憂花已在清水中悄然複蘇,花瓣舒展,竟真如傳說般恢複了生機,不知它是否也如傳說那般,能帶來一場無痛的長眠。
長魚淳伸出手,慢條斯理地摘下花瓣,一片一片,送入口中,細細嚥下。
直到整朵花消失在她唇間,她才和衣躺回床榻,姿態端正,如同進行一場莊嚴的儀式。
不知是沉沉睡意襲來,還是那傳說中的藥效開始發作,她的意識漸漸模糊,恍惚間,她彷彿又回到了那片銀蓮花盛開的原野,此刻她才恍然,那裡,或許本就是她命定的歸處。
最後的最後,萬籟俱寂,塵緣了斷。
翌日,因念及長魚淳身體孱弱,小夏比平日稍晚才前來喚她起身,連喚數聲,帳內卻無一絲回應。
聯想到昨日種種,一股莫名的恐慌攫住了小夏的心。
她顫抖著手,猛地掀開床幔,隻見長魚淳一身莒國盛裝,妝容精緻,麵容安詳,唇邊甚至凝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彷彿隻是沉溺於一場美夢。
“公主?”小夏的聲音帶著哭腔,她伸出手,探向長魚淳的鼻息,一片沉寂,指尖觸到的肌膚,冰冷刺骨。
長魚淳,歿了。
“公主——!”小夏的哀慟哭聲瞬間劃破了披香殿的寂靜。
“小夏,淳兒醒了嗎?”
庸姝今日得空入宮,先去了趙妴處,二人相攜自後門而來,剛踏入殿內,便見小夏跪在床邊痛哭失聲。
兩人心中同時一沉,趙妴強撐著又問:“小夏,淳兒……醒了嗎?”
小夏轉過身,淚流滿麵,聲音破碎不堪:“公主她……身殞了。”
庸姝手中提著的食盒“哐當”一聲跌落在地,她不過晚了一日,竟與好友天人永隔!
二人撲至床邊,看著妝容整齊、神態安詳的長魚淳,趙妴仍不願相信,伸手去握她的手,觸手卻隻有一片僵冷的冰涼。
“淳兒……”趙妴的淚水奪眶而出,滴落在長魚淳冰冷的手背上。
庸姝亦泣不成聲,半年前隨軍出征前的匆匆一彆,竟成永訣。
趙妴伏在床邊,第一次哭得如此撕心裂肺,彷彿要將一生的眼淚流儘。
不多時,長魚淳身殞的訊息傳至趙瑾安耳中。
他手中把玩的陶盞瞬間被捏得粉碎,碎片割破掌心,鮮血淋漓,他卻渾然不覺。
眼眶驟然通紅,呼吸變得急促而混亂,昨日尚能說話、用膳的人,怎會一夜之間便香消玉殞?
他疾步衝入披香殿,殿內已聚了不少人,小夏等人未敢移動遺體。
呂華哭得幾乎昏厥,他昨夜便覺公主神色有異,卻未曾想,那竟是最後的囑托與訣彆。
趙瑾安踉蹌至床邊,執起長魚淳冰冷僵硬的手,見她一身故國裝扮,心下已然明瞭——她是存了死誌。
他撥開她濃密的黑發,竟見其間夾雜著些許刺目的銀絲,她才十八歲……竟已心衰至此,一夜生華發。
心脈受損,可一夜白頭。
凝視著摯愛之人毫無生息的容顏,巨大的悲慟如潮水般將趙瑾安淹沒,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唯有滾燙的淚水不受控製地洶湧而出。
“昨夜……”他猛地抬起頭,猩紅的眼睛掃過眾人,聲音沙啞得可怕,“除去小夏,她最後見的,是誰?”
呂華踉蹌出列,聲音哽咽破碎:“是……是小臣。昨夜公主命小臣做了一碗結香湯,還將這支笄釵交予小臣,囑托……若他日小臣能回歸故土,定要尋一處開滿銀蓮花之地……將它埋下。”
他將昨夜之事和盤托出,殿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於他手中那支瑩白的玉笄之上——那是長魚淳平日最常佩戴之物。
如今,故國已亡,長魚淳的遺體,怕是難以歸葬故裡了。
趙瑾安低頭,看著榻上彷彿沉睡的容顏,她的死亡來得如此倉促,帶著一種近乎荒唐的決絕。
他雙目赤紅,猛然想起西戎草原那個黃昏,若當時,他未曾踏入那片胡楊林,未曾將她從樹上逼下,是否……她便不會走上這條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