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清河記 第4章 族親如狼露獠牙 家產頃刻化煙雲
詩曰:
高堂屍骨未曾寒,餓虎親族已垂涎。
巧取豪奪施毒計,萬貫家財化雲煙。
上回書道,陽穀名醫西門玄並夫人歐陽氏,雙雙歿於黑水瘟,撇下七歲稚子西門慶,獨對靈堂空棺,悲慟昏厥。偌大西門府邸,白幡招魂,紙灰漫卷,淒風苦雨,一片愁雲慘霧。老管家歐陽忠強撐病體,如同護雛的老雀,死死守著昏迷的小主人,一雙布滿血絲的老眼,警惕地掃視著靈堂內外那些或真或假的悲慼麵孔。
停靈未過三日,那覬覦已久的族中「親眷」們,便如同聞到了血腥的豺狼,紛紛露出了猙獰的獠牙。為首者,正是西門玄的堂弟西門楷。此人年約四十,生得麵團團似個富家翁,細眼薄唇,未語先笑,慣會逢迎鑽營,在陽穀縣開著兩間不大不小的綢緞莊,手頭常感拮據,對堂兄西門玄的萬貫家財和「回春堂」的生意,早是垂涎三尺。
這一日,天色陰霾,細雨霏霏。西門楷領著一眾族中叔伯,如西門桐(西門玄的遠房堂叔)、西門林(西門楷的親弟)等,約莫七八人,氣勢洶洶地闖進了西門府。他們不再掩飾悲慼,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貪婪與「義不容辭」的肅穆。
歐陽忠聞報,慌忙將剛剛灌下安神湯、猶自昏沉的西門慶安置在內室,由兩個忠心的老仆婦守著。自己則整了整孝服,迎了出去,擋在通往內宅的月洞門前。
「忠伯,辛苦你了。」西門楷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語氣帶著居高臨下的關切,「慶哥兒可好些了?這可憐的孩子,小小年紀就遭此大難,真是我西門一族之不幸啊!」
歐陽忠躬身還禮,聲音沙啞卻堅定:「勞楷老爺掛心。哥兒傷心過度,剛服了藥睡下。府中諸事,自有老奴料理,不敢勞煩各位老爺費神。」
「忠伯這話就見外了!」西門楷臉色一沉,隨即又換上悲天憫人的神情,「一筆寫不出兩個西門字!玄大哥和嫂子撒手人寰,留下慶哥兒這未成丁的孤兒,還有這偌大的家業、藥鋪生意,千頭萬緒,豈是你一個外姓老奴能扛得起來的?我們這些做叔伯的,若袖手旁觀,豈不是讓外人戳脊梁骨,說我們西門家無人,連自家骨血都不顧了?」
「是啊!忠伯,你年紀也大了,該歇歇了!」
「慶哥兒還小,懂什麼?這家產、鋪子,總得有人替他掌管,免得被刁奴欺主,或讓外人占了便宜!」
「我們這也是為了慶哥兒好!等他長大成人,自會原封不動交還給他!」
西門桐、西門林等人七嘴八舌,紛紛附和,話語裡滿是冠冕堂皇的「道理」,眼神卻貪婪地掃視著這雕梁畫棟的宅院和通往藥鋪後庫的通道。
歐陽忠氣得渾身發抖,指著眾人,聲音發顫:「各位老爺!老爺、夫人屍骨未寒,靈柩尚在堂上!你們……你們就這般迫不及待嗎?老奴受老爺夫人大恩,粉身碎骨難報!隻要老奴還有一口氣,這家業,必是哥兒的!誰也休想染指!」
「放肆!」西門林年輕氣盛,猛地踏前一步,厲聲喝道,「歐陽忠!你不過是我西門家一個奴才!主子們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再敢阻攔,家法伺候!」
歐陽忠須發戟張,毫不退縮:「老奴這條命是老爺給的!今日便是死在這裡,也要守著老爺夫人的托付!」
氣氛瞬間劍拔弩張。幾個年輕力壯的族人擼起袖子,就要上前推搡歐陽忠。正在僵持之際,內室的門簾一掀,西門慶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他小臉蒼白,雙目紅腫,眼神空洞迷茫,顯然藥力未退,又被爭吵聲驚醒。他穿著寬大的孝服,像個失魂的木偶,茫然地看著眼前這群麵目猙獰的「叔伯」。
「慶哥兒!」西門楷眼珠一轉,立刻換上一副慈祥無比的麵孔,蹲下身,張開雙臂,「我的好侄兒!快過來,讓叔父看看!可憐見的,都瘦了!」說著就要去抱西門慶。
西門慶下意識地後退一步,躲到歐陽忠身後,小手緊緊抓住忠伯的衣角,眼神裡充滿了陌生和恐懼。眼前這些人,雖掛著「叔伯」的名頭,卻散發著讓他本能厭惡的氣息,遠不如忠伯讓他感到安心。
西門楷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眼中閃過一絲陰鷙,隨即又堆起笑容:「慶兒莫怕。叔父們是來幫你的。你爹孃不在了,以後叔父們就是你的依靠!你年紀小,不懂打理家業。你看這樣可好?叔父們替你管著這宅子、鋪子、田地,等你長大成人,風風光光娶了媳婦,再一並交還給你,如何?」他語氣溫柔,循循善誘,如同哄騙孩童交出糖果。
西門慶似懂非懂,隻聽到「爹孃不在了」,眼淚又湧了上來,小嘴一癟,就要哭出聲。
歐陽忠一把將西門慶護在懷裡,怒視西門楷:「楷老爺!哥兒還小,受不得驚嚇!你們要做什麼,衝老奴來!休要嚇唬孩子!」
西門楷站起身,臉色徹底冷了下來,環視眾人,陰惻惻道:「忠伯,你忠心可嘉,但也要看清形勢!慶哥兒年幼,按大宋律例,其家產當由族中長輩代為監管,以防不測!這是天經地義!我等今日來,是念在同宗之誼,不忍看玄大哥辛苦攢下的基業敗落,更是為慶哥兒的將來打算!你若再執迷不悟,阻攔我等行監護之責,休怪我等不顧情麵,以『欺主霸產、圖謀不軌』之罪,將你扭送官府!」
「扭送官府」四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歐陽忠心上。他一個老奴,如何對抗這官麵上的名分和一群如狼似虎的族人?他抱著西門慶的手臂微微顫抖,老淚在眼眶中打轉,悲憤交加,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無力。
西門楷見歐陽忠氣勢被奪,心中得意,趁熱打鐵:「來人!取族譜和筆墨來!今日我等就在玄大哥靈前,行宗族之議,定下慶哥兒家產代管之章程!忠伯,你也做個見證,免得日後有人說我等欺負孤兒!」
早有準備的西門林立刻捧來族譜和文房四寶。西門楷當仁不讓,提筆蘸墨,在族譜西門玄名字旁,工工整整寫下「子慶,幼孤,家產暫由族中公議,叔父楷、桐、林等代管」一行字。寫罷,又取出一份早已擬好的「代管文書」,無非是些「為孤兒計」、「防止家業敗落」、「待其成年歸還」之類的漂亮話,下麵則羅列著西門家所有產業:陽穀縣內宅邸兩處、城外良田三百畝、清河縣商鋪一間(早年購置)、以及最重要的「回春堂」藥鋪及庫房存貨、賬上現銀等等,數目竟列得**不離十!
「諸位叔伯,都來按個手印,做個見證吧!」西門楷將文書攤開在靈前供桌上。西門桐、西門林等人爭先恐後,紛紛按下鮮紅的手印,彷彿那不是一份監護文書,而是一張瓜分盛宴的入場券。
歐陽忠看著這**裸的巧取豪奪在亡主靈前上演,氣得渾身冰涼,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一個字。他懷中的西門慶,似乎也感受到這壓抑的氣氛和忠伯的悲憤,小小的身體瑟瑟發抖,將頭深深埋進忠伯懷裡。
「好了!」西門楷滿意地收起文書,吹乾墨跡,如同拿到了尚方寶劍。他挺直腰板,目光掃過這富麗堂皇的廳堂,最後落在歐陽忠和西門慶身上,語氣帶著施捨般的「寬厚」:「忠伯,念你伺候玄大哥多年,也算有功。府中下人,除你之外,其餘人等,今日便結算工錢,遣散了吧!人多口雜,耗費也大,不利於為慶哥兒節省開支。至於慶哥兒……唉,這正房大院,孩子住著也空落,睹物思人,徒增傷感。我看後園那幾間清靜廂房不錯,收拾出來,讓慶哥兒搬過去住,也便於我等照看。你嘛,就跟著過去伺候,工錢……減半支給,也算是我等體恤你老邁,給你個養老的差事。」
此言一出,無異於晴天霹靂!
遣散仆從?隻留歐陽忠一人?還要減半工錢?搬去後園偏僻廂房?這分明是要徹底架空西門慶,將他與這府邸的核心隔絕開來!
「楷老爺!你……你們這是要趕儘殺絕嗎?!」歐陽忠再也忍不住,嘶聲力竭地吼道,「老爺夫人才走幾天?你們就要霸占家產,將哥兒趕去柴房嗎?!天理何在!良心何在啊!」
「住口!」西門林厲聲打斷,「老奴才!再敢胡言亂語,立刻亂棍打出府去!我等代管家業,自有主張!遣散冗餘,節省開支,正是為慶哥兒長遠計!讓他搬去清靜處,更是為他身體著想!輪得到你一個外姓奴才指手畫腳?還不快去收拾!再囉嗦,休怪我等不念舊情!」
歐陽忠氣得眼前發黑,一口老血湧上喉頭,又被他強行嚥下。他知道,大勢已去。這群餓狼,早已謀劃周全,連官府文書(代管文書)都已備好,自己一個老奴,螳臂當車,徒勞無功。
他低頭看著懷中驚恐茫然、如同受驚小鹿般的西門慶,老淚終於滾滾而下。他緊緊抱著小主人,彷彿抱著這世上最後的溫暖和希望,用儘全身力氣,嘶啞地吐出幾個字:「哥兒……彆怕……忠伯在……忠伯永遠在……」
當日下午,西門府內一片淒風苦雨。在西門楷帶來的一乾凶悍家丁的「監督」下,哭哭啼啼的丫鬟、小廝、婆子、學徒、夥計們,被強行聚集在二門外。西門林拿著賬房鑰匙,按著早已被篡改得麵目全非的工錢冊子,象征性地發了一點微薄的遣散費。往日忠心耿耿的老仆們,如賬房張濟世(已被西門楷的人取代)、廚娘、丫鬟等,無不含悲忍淚,一步三回頭地望著這曾經溫暖如今卻冰冷刺骨的府邸,望著被歐陽忠緊緊護在身後、如同木偶般呆滯的小主人西門慶。
「慶哥兒……保重啊……」「忠伯……您多保重……」低低的啜泣和告彆聲,被西門林不耐煩的嗬斥打斷:「拿了錢快滾!囉嗦什麼!」
昔日繁華熱鬨、仆從如雲的西門府,頃刻間變得空空蕩蕩,隻剩下歐陽忠和西門慶這一老一小,以及西門楷派來「看守」他們的兩個麵目不善的粗使婆子。
西門慶被歐陽忠半抱半拖著,搬進了後園最偏僻、最潮濕的幾間廂房。這裡遠離正院,靠近堆放雜物的庫房和柴房,終年少見陽光,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黴味和灰塵的氣息。屋內的陳設簡陋破舊,與昔日他居住的錦繡華屋相比,不啻天壤之彆。
西門慶呆呆地坐在冰冷的炕沿上,看著忠伯佝僂著背,默默收拾著僅存的幾件衣物。他小小的拳頭,無意識地緊緊攥著。外麵隱約傳來西門楷等人得意洋洋的吆喝聲,似乎是在清點庫房藥材,討論著如何接手「回春堂」的生意。還有西門林嗬斥下人的聲音,以及那兩個看守婆子肆無忌憚的談笑聲。
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和憤怒,如同毒蛇,悄然鑽進了西門慶幼小的心田。他猛地抬起頭,目光穿過破舊的窗欞,死死盯著前院燈火通明的方向。那雙曾經充滿驕縱和懵懂的大眼睛裡,此刻燃燒起一種與他年齡極不相稱的、冰冷刺骨的恨意!
他下意識地去摸腰間的「秋水」短劍——那是他力量的象征,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東西。然而,入手空空如也!他這纔想起,在靈堂昏厥時,那柄劍似乎就掉落了,之後便不知所蹤!定是被那些所謂的「叔伯」拿走了!
力量被剝奪!家產被奪走!連爹孃留下的最後念想也被搶走!巨大的失落感和被掠奪的屈辱感,瞬間淹沒了西門慶!他猛地跳下炕,像一頭受傷的幼獸,衝到門口,對著前院的方向,用儘全身力氣嘶聲尖叫:「還給我!把我的家還給我!把我的劍還給我!你們這些強盜!惡賊!我恨你們!恨死你們了——!」
淒厲的童音在空寂的後園回蕩,充滿了絕望和刻骨的仇恨。這仇恨的種子,在父母雙亡的廢墟上,在族親如狼的獠牙下,終於破土而出,帶著毒液,深深紮入了西門慶的靈魂深處。
歐陽忠慌忙撲過來,死死抱住情緒失控的西門慶,捂住他的嘴,老淚縱橫:「哥兒!我的小祖宗!彆喊了!忍忍!要忍啊!留得青山在……」
前院的喧囂聲似乎停頓了一下,隨即傳來西門楷不屑的冷哼和西門林惡毒的咒罵:「小雜種!嚎什麼喪!再嚎打斷你的腿!」
看守的婆子也探進頭來,尖聲罵道:「作死的小耗子!嚎得老孃心煩!再嚎今晚彆想吃飯!」
西門慶在忠伯懷裡劇烈地掙紮著,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小小的身體因極致的憤怒和仇恨而顫抖不止。他不再哭喊,隻是那雙眼睛,死死盯著門口婆子那張刻薄的臉,彷彿要將這張臉刻進骨髓裡。
窗外,暮色四合,陰雲低垂。曾經鐘鳴鼎食、仁德傳家的西門府,如今隻剩下前院的觥籌交錯與後園的淒冷死寂。萬貫家財,頃刻間換了主人。昔日的小霸王,成了寄人籬下、任人欺淩的孤兒。繁華落儘,隻餘下刻骨的恨意在冰冷的廂房裡無聲蔓延。
正是:
靈前墨跡尚未乾,狼子野心已昭然。
萬貫家財隨風去,孤雛含恨種心田。
欲知西門慶在這虎狼環伺之下如何度日,那仇恨的種子又將結出怎樣的惡果?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