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清河記 第49章 得婦愛初見楊戩 為文書兩拜童貫
詩曰:
汴梁城深攀宮樹,樞府門高拜權閹。
千金散儘文書落,毒火焚身孽未捐。
上回書說到,西門慶巧設“英雄救美”之局,霸占了黃都監之妻楊夫人,更借其門路,攜重金厚禮,浩浩蕩蕩直趨汴京,欲攀附楊夫人之叔父——宮中權勢熏天、深得官家信重,且與樞密使童貫交契甚厚的大宦官楊戩。一路之上,西門慶對楊氏極儘溫存,百般奉承,更將自己吹噓得天上少有,地下無雙。
“夫人且看,”車駕行至汴梁城外,西門慶遙指那巍峨城闕,意氣風發,“這東京繁華,甲於天下!然慶在清河,提刑緝盜,保境安民,亦非虛言!府中良田千頃,商鋪林立,日進鬥金!更兼交遊廣闊,上至州府,下至江湖,無有不應!此番入京,得夫人引薦楊公,再疏通童樞密,得了那團練敕令,手握兵權,保境安民之餘,更可襄助夫人孃家,光耀門楣!他日夫人若願,便是長住清河,慶亦能築金屋以貯之!”他言語間豪氣乾雲,又帶著幾分狎昵,將楊氏攬在懷中,手指輕撫其麵頰。
楊氏倚在他懷中,聽著這番“上天入地”的本事描繪,又感念其救命之恩與一路體貼,心中早已將西門慶視作可托付終身的良人,遠超那粗鄙武夫老頭黃都監。她眼波流轉,含情脈脈:“冤家…妾身隻盼你心願得償,莫負了妾身這番心意纔好…叔父那裡,妾身自當儘力周全。”
車駕入城,楊氏先回黃都承旨府邸(其孃家在都承旨府有旁支院落),略作安頓。次日,便遣心腹家人持帖,引西門慶至楊戩在宮外的一處隱秘彆院“擷芳園”相見。
這“擷芳園”位於金水河畔,外表不甚起眼,內裡卻彆有洞天,亭台樓閣,曲徑通幽,陳設之豪奢,遠超尋常公侯。西門慶隨引路人穿廊過戶,心中亦不免忐忑。至一處遍植奇花異草的精舍外,但聞內裡絲竹隱隱,異香撲鼻。通報後,西門慶整肅衣冠,躬身趨入。
隻見上首軟榻上,斜倚著一位麵皮白淨、無須無髯的中年人,身著暗紫雲錦常服,正閉目養神,兩個清秀小廝跪在榻前輕輕捶腿。此人便是權勢赫赫的大太監楊戩!雖閉著眼,一股久居人上的陰鷙與威壓卻彌漫開來。
“侄女楊氏引薦之人西門慶,叩見楊公公!”西門慶不敢怠慢,趨前幾步,行大禮參拜。
楊戩緩緩睜開眼,那雙眼睛竟異常銳利,如同鷹隼,在西門慶身上掃了幾個來回,才慢悠悠開口,聲音尖細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唔…起來吧。聽我那侄女說,你在清河,救了她性命?”
“回公公話,”西門慶垂手恭立,小心翼翼,“小可西門慶,忝為清河縣提刑都頭。前番夫人省親歸京,路經敝縣黃泥崗,不幸遭強人劫持。幸得小可率鄉勇狩獵路過,奮力擊退賊人,方保夫人周全。此乃分內之事,實不敢居功。”
“哦?強人劫持?”楊戩嘴角勾起一絲難以捉摸的弧度,目光如針般刺向西門慶,“我那侄女婿黃都監,手底下兵強馬壯,怎會讓夫人遭此不測?那夥強人…又是何等來路?”他話語平淡,卻句句如刀,直指要害。
西門慶心頭一凜,背上冷汗微沁,麵上卻愈發恭謹:“公公明察秋毫!據擒獲賊首招供,乃黃都監麾下叛將李從龍,因不滿都監大人…呃…處事,心生怨恨,糾集亡命,鋌而走險。小可已將此獠嚴加看管,待夫人平安抵京,再交都監發落。”
楊戩深深看了西門慶一眼,未再追問,隻淡淡道:“你倒是個機靈的。我那侄女信中,提及你欲在清河籌辦團營,保境安民,欲求一紙樞密院允準文書?”
“正是!”西門慶連忙躬身,雙手奉上早已備好的禮單,“小可深知此事艱難,非公公通天手段不能周全。些許清河土儀及薄禮,聊表寸心,萬望公公笑納,在童樞密麵前美言一二!”那禮單上,黃金二百兩、明珠五斛、上等綢緞百匹等物,價值何止千金!
楊戩眼皮微抬,瞥了禮單一眼,旁邊自有心腹小太監接過。他臉上這才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嗯…西門官人倒是有心。童樞密日理萬機,軍國重事壓身,尋常人難得一見。念你救護侄女有功,咱家便替你引薦一回。至於成與不成…”他拖長了音調,“且看你自家造化了。”
西門慶大喜過望,連連叩謝:“謝公公大恩!小可銘感五內,永世不忘!”
三日後,在楊戩安排下,西門慶得以進入戒備森嚴的樞密院。他被引入一間偏廳等候,足足枯坐了兩個時辰,茶水換了幾遍,方被一小吏引至童貫處理公務的“玄武節堂”外廊下。
遠遠望去,隻見節堂內氣氛凝重。童貫身著紫袍玉帶,端坐主位,麵沉似水,不怒自威。下首幾位緋袍、青袍的幕僚、軍將垂手侍立,個個屏息凝神。堂中懸掛著一幅巨大的北境輿圖,上麵朱筆勾畫,箭頭縱橫,顯然局勢緊張。
“太原急報!金兵粘罕部前鋒已破雁門關,直逼代州!守將王稟告急求援!”
“河北轉運司奏稱,糧草轉運艱難,懇請樞府速撥民夫!”
“陝西六路製置使言,西夏蠢蠢欲動,邊軍不可輕調!”
一道道急報如同雪片般傳來,幕僚們語速急促地稟報著,童貫眉頭緊鎖,手指在輿圖上重重敲擊,時而厲聲發令,時而陷入沉思。整個節堂彌漫著一股山雨欲來的壓抑氣息。
西門慶候在廊下,隻覺那森嚴威壓幾乎令人窒息。好不容易覷得一個幕僚出來的間隙,那小吏才低聲通稟:“啟稟樞相,楊公公引薦的清河縣西門慶,已在廊下候見。”
童貫正為軍情焦頭爛額,聞言頭也不抬,隻不耐煩地揮揮手:“楊戩薦的人?所為何事?沒見本相正為軍國大事煩憂嗎?讓他改日再來!”
那小吏連忙低聲對西門慶道:“西門官人,樞相軍務繁忙,您看…”
西門慶心知今日絕非良機,強壓下失望,隻得對著節堂方向深深一揖,高聲道:“小可西門慶,拜見樞相!願樞相運籌帷幄,克定北疆!小可改日再來聆聽教誨!”言罷,在小吏示意下,黯然退了出去。
初次拜見,連童貫正臉都未看清,便遭冷遇。西門慶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滿腔熱望化作烏有。他隻得暫住客棧,一麵焦急等待楊戩再次安排,一麵命心腹火速回清河再取銀錢。然童貫位高權重,軍國纏身,再見之期遙遙無望。眼見時日遷延,所帶盤纏如流水般耗費,客棧、打點、日常用度,加之孝敬楊戩彆院上下人等,那帶來的豐厚金銀竟已耗去大半!西門慶坐困愁城,如熱鍋上的螞蟻。
一日,他在客棧悶坐,聽得隔壁兩個北地口音的客商高談闊論,說的正是販馬之利。
“哥哥!如今北邊戰事吃緊,好馬難求啊!一匹上等的河套健馬,在真定府能賣到三百貫!若販至江南,遇上那等豪奢的將門世家,翻個跟頭都不止!”
“可不是!聽說‘塞上金’完顏阿魯台手裡就有一批好貨,急著出手!若能吃下,轉手便是潑天的富貴!”
“噓…小點聲!這生意水深,沒門路沒本錢,可碰不得…”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西門慶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販馬之利,竟如此豐厚!眼下在東京乾耗,銀錢日少,童貫那頭又無準信,不如先做筆快錢買賣,既可解燃眉之急,又能充實腰包,以備再拜童貫之需!他被這“潑天富貴”迷了心竅,更仗著自己有“通天手段”,竟將風險置之度外。
他找到楊氏,一番甜言蜜語,隻說是為疏通童貫做最後打點,需再籌一筆巨資。楊氏對其深信不疑,又感念其恩情,竟將自己壓箱底的私房錢一千兩紋銀,儘數取出交予西門慶。西門慶大喜,湊上自己僅剩的幾百兩,又借了些印子錢,湊足兩千兩,尋到那兩名北地客商引薦的馬販頭子——“塞上金”完顏阿魯台。
這完顏阿魯台,生得魁梧雄壯,滿臉虯髯,一身皮袍油光鋥亮,談吐豪爽,頗具塞外豪雄氣概。他在汴京東郊租了一處大院落,聲稱手中有上等河套戰馬三百匹,因急於脫手回北地,願以低價出手。西門慶隨其去“驗貨”,隻見那院落內果然拴著百餘匹高頭大馬,膘肥體壯,嘶鳴聲雄壯有力!完顏阿魯台拍著胸脯保證,餘下兩百匹在城外馬場,交了定金便可一並交割。
西門慶被那健壯的駿馬晃花了眼,又被完顏阿魯台的“豪爽”所惑,更利令智昏,竟未深究其根底。當下便簽了文書,將兩千兩銀票作為定金,儘數付與完顏阿魯台,約定三日後交割全部馬匹。
豈料三日期滿,西門慶興衝衝帶人前往交割,卻見那院落早已人去樓空!衝進院內,那些“健馬”細看之下,竟多是些老弱病殘、臨時用精料催起膘的劣馬!至於那城外馬場,更是子虛烏有!尋那引薦的客商,亦如泥牛入海,杳無蹤跡!西門慶方知中了“掉包計”與“仙人跳”,兩千兩雪花銀,連同楊氏的私房錢,儘數化為泡影!
“天殺的金狗!千刀萬剮的賊囚!”西門慶回到客棧,如遭五雷轟頂,氣得捶胸頓足,目眥儘裂!他西門大官人縱橫清河,何曾吃過這等大虧?更無顏麵對楊氏!絕望之下,那“增髓丹”的霸道藥力反噬似乎也凶猛起來,小腹絞痛如絞,喉頭腥甜,忍不住劇烈咳嗽,竟咳出幾口帶著黑絲的淤血!
正當西門慶萬念俱灰,幾欲尋死之際,楊氏聞訊匆匆趕來。見其形容枯槁,嘴角帶血,楊氏心疼不已,非但未有半句責怪,反而流著淚將其摟入懷中:“冤家!錢財乃身外之物,何至於此!你若有長短,叫妾身依靠何人?”她取出自己最後幾件值錢首飾,又遣心腹丫鬟回孃家府上,以自己名義借了一千兩銀子,湊足兩千兩,交予西門慶,柔聲道:“這些你且拿去!疏通童樞密要緊!莫再想那販馬之事,全當破財消災!妾身信你,必有騰達之日!”
西門慶握著這滾燙的銀子,看著楊氏情真意切的臉龐,饒是他心腸冷硬,此刻也不禁湧起一絲複雜的愧意與感動。他咬牙發誓:“夫人厚恩,慶粉身難報!此番若再不得文書,慶無顏再見夫人!”
或許是楊戩收了重禮,見西門慶如此狼狽又“癡心”,終於再次發力。也或許是時局變化,給了西門慶一線生機。此時,江南傳來驚天訊息——睦州青溪“食菜事魔”教主方臘,以誅殺貪官朱勔為名,聚眾數萬,攻州掠縣,聲勢浩大!幾乎同時,山東濟州府急報,梁山泊賊首宋江等,打破祝家莊後,氣焰更熾,四處流竄,攻城拔寨!大宋腹地,一時烽煙四起!
樞密院內,童貫焦頭爛額。北有金兵虎視,南有方臘作亂,腹地還有梁山巨寇。朝廷兵馬捉襟見肘,疲於奔命。幕僚中有人獻策:“樞相!如今官軍主力被牽製於北境與江南,內地空虛。為今之計,當速令各州府縣,廣辦團練鄉兵,協同官軍守土緝盜,以為後備!既可補兵力不足,又可安地方人心!”
童貫聞言,深以為然,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此言甚善!速擬文書,行文各路,著令地方守臣,會同素有威望之鄉紳大賈,酌情招募鄉勇,編練團營,保境安民,所需錢糧,或由地方自籌,或由官府酌情貼補!凡有成效者,朝廷不吝封賞!”
恰在此時,楊戩的帖子又遞了進來,言及引薦清河西門慶再拜之事。童貫正為團練之事煩心,又礙於楊戩情麵,便揮揮手:“讓他進來吧。”
西門慶懷揣著楊氏拚湊的兩千兩銀票,戰戰兢兢再次踏入玄武節堂。此番堂中氣氛依舊緊張,但懸掛的輿圖已多了江南與山東的標記。童貫麵色依舊疲憊,卻少了幾分拒人千裡的冰冷。
“西門慶叩見樞相!”西門慶大禮參拜,頭也不敢抬。
“起來吧。”童貫聲音帶著倦意,“楊公公多次提及於你,言你在清河頗有聲望,欲辦團練,保境安民?”
“回樞相!”西門慶連忙道,“小可西門慶,世居清河,薄有資財,忝為提刑都頭。眼見近年來地方不靖,盜匪叢生,官軍力有未逮。小可憂心如焚,故欲傾儘家財,招募鄉勇,編練團營,一則保境安民,上報朝廷;二則為樞相分憂,為官軍後備!隻求樞府一紙允準文書,以正名分,使小可名正言順,儘心竭力!”他言辭懇切,更將“為官軍後備”幾字說得極重。
童貫正需各地豪強出力辦團練以解燃眉之急,聞聽此言,又見西門慶言辭恭順,更兼有楊戩情麵,當下便道:“嗯…保境安民,為官軍後備,此乃忠義之舉!值此多事之秋,正當爾等忠勇之士效力之時!”他轉向一旁書記官,“擬文書:著令山東東平府清河縣,準予提刑都頭西門慶,招募鄉勇,編練團營,協同官府,保境安民,一應事宜,便宜行事!速速用印!”
書記官應諾,頃刻間便將蓋著鮮紅“樞密院印”的文書擬好,奉至童貫案前。童貫略看一眼,提筆批了個“準”字,複又用了私印。
當那墨跡未乾、沉甸甸的樞密院文書遞到西門慶手中時,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夢寐以求之物,竟在傾家蕩產、受騙吐血之後,如此“輕易”地到手了!他雙手顫抖,激動得幾乎要落下淚來,連連叩首:“謝樞相大恩!西門慶定當肝腦塗地,以報樞相!以報朝廷!”
童貫揮揮手,示意他退下,又埋首於那堆積如山的軍報之中。
西門慶懷揣著那如同烙鐵般滾燙的文書,踉蹌走出樞密院,抬頭望向東京灰濛濛的天空,隻覺一陣眩暈。狂喜如同潮水般湧來,然而小腹深處那熟悉的、如同萬針攢刺般的劇痛,也在此刻猛然爆發!他悶哼一聲,扶住牆角,劇烈地咳嗽起來,攤開手掌,掌心赫然又是一灘粘稠的、帶著黑絲的汙血!
正是:
文書到手似火焚,咳血汙掌孽已深。
汴梁富貴轉頭空,清河禍事已臨門?
欲知西門慶歸清河後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