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聞中的家主大人 第90章 第九十章
“懷兒,你是註定的不祥之命,身邊的人終將棄你而去,你父母是這樣,平福是這樣,白一是這樣,我也是這樣……你根本就不應該再活在這世上,死了倒能一了百了,永無煩惱。”
薑三爺的聲音一如既然往地溫和,絲毫聽不出惡意,“你以為這個姓元的待你有多真心?他無一日不想早點離開你,帶著他新買的花魁回京好好做他的生意。誰要和你在一起呢?在你的身邊,災厄源源不斷,無窮無儘,隻有你死了,一切才能結束。”
薑九懷閉上了眼睛,那種熟悉的痛苦又來了,水麵上傳來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刀,將他割得體無完膚。
元墨搖頭,隻苦於沒辦法開口。
不,不是這樣。
我確實想回京,但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開心。
你身邊纔不是災厄!
“你是不是很奇怪,為什麼我要殺你?”
“或者你已經猜到了,白一是我送到你身邊的。”
“你是我一手帶大的,我知道你外表看起來越是冷酷,心裡麵那深的那一處地方就越是柔軟。你對這個世界的失望越大,心底裡的期望就越大。你想找到一個人,他與薑家無關,與陰謀無關,與背叛無關。”
“於是我就安排了白一,他暈死在你的必經之路上,你心底那一點善念會讓你收留他,他完全符合你的要求,對不對?你很信任他,結果呢?他一樣還是背叛了你。”
元墨心底裡發冷,比被江水凍得刺痛的四肢還要冷。
她真想衝過去抓住薑三爺的衣襟逼問:“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他?他不是你親手帶大的孩子嗎?你有病嗎?”
“你原本該在詩會那天發瘋,當著所有人的麵發瘋,這樣我會把你帶回家,好好照顧你,依然是你的好三伯。可是你偏偏沒有。唉,你這樣不聽話,真的很叫我為難。”
薑三爺的聲音充滿歎息之意,“這一切都是因為這個元墨,對不對?唔,要是當初在臨風軒能除去他就好了……他可真是個犟骨頭,死到臨頭,還是不肯離開你,這份真心真令我感動,原本想著今夜解決你之後,再回去送他下去陪你,沒想到老天爺安排得更妥當,你自己把他帶來了。”
“他是個機靈的孩子,方纔被我擊中,這會兒想必已經沉屍在江底了,真是可惜啊,明明還那麼年輕。”
元墨驚異地發現薑三爺的聲音裡竟然滿是悲天憫人之意,忍不住從腳底到頭頂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媽蛋說得好像對我下狠手的人不是你一樣……我都沉屍江底了你還不滾?準備等到我發脹泡熟了漂起來嗎?
“所以懷兒,你看到了嗎?這就是你的命,所有真心對你的人,都會死無葬身之地,比如你的父母,再比如這個元墨……是你害死了他們,是你害死了他們啊!”
元墨感覺到薑九懷的手在發抖。
她忽然明白了薑三爺為什麼要在這裡廢這麼久的話——他要激薑九懷現身。
他的語氣雖然輕柔無比,但眼神一定像鷹隼一樣搜視著這一片水域,一旦薑九懷失控,他就可以補上一記,讓薑九懷徹底消失。
太狠,太毒,太深沉!
元墨伸出一隻手,在黑暗中摸索到薑九懷的手,緊緊握住。
他的手冷得像塊冰。
她的也好不到哪裡去。
寒冬臘月的江水冰寒刺骨,她覺得自己正在一寸一寸地被冰凍住。
更要命的是,船在緩緩下沉,可容抬頭的空間越來越小,元墨不得不仰麵朝天,鼻尖已經碰到了船底的木塊,呼吸間全是木料陳舊的氣味。
空氣馬上就要不夠了!
“唉,是我想太多了,懷兒你不會水,如何能在水下活下來呢?”薑三爺長歎一聲,“我走了,明日會來替你們收屍的。”
幾下劃水聲傳來,一聲比一聲小,看來是越來越遠了。
太好了!
元墨精神一振,就想從船底鑽出去透氣,但薑九懷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緊,輕輕地,對她搖了搖頭。
元墨明白了他的意思,一驚。
薑三爺沒走?
這是想誘他們現身?
她已經用儘全力仰頭,水還是不依不饒地沒到了下巴,全臉就剩鼻子一塊高地,而毫無疑問,這塊高地很快也會淪陷!
明明知道越是緊張,呼吸就越是費力,心裡的恐懼卻是怎麼都壓不住。江水很快蓋過了鼻孔,她吸進最後一口空氣,沉在了水中,緩緩睜開眼睛,看到了對麵的薑九懷。
他雙眼緊閉,嘴唇抿得很緊,作為一個不喑水性的人,也許是當年那次落水的經曆教會了他在水下一定要屏住呼吸。
做得很好。
元墨在心裡對他說。
她悄悄離開船底,望見不遠處的水麵有小小的暗影,那是薑三爺的羊皮筏子,他果然還在。
且依然留在這片區域,一旦有風吹草動,他立馬能將他們收拾掉。
砰,砰,砰……心臟緩緩跳動,時間一點點流逝,肺裡的空氣一點點耗費。
再過片刻就是她的極限,在那之前,薑九懷會率先沒命,而薑三爺像一個沉穩老練的獵人,耐心守在旁邊。
不出水,她和薑九懷就會活活憋死。
出水,就會死在薑三爺手裡。
難道老天爺真想要他們的命?
肺裡的空氣行將耗儘,薑九懷睜開了眼睛。
水中的光線幽暗,像是夜明珠蒙上了厚厚的綠紗。
元墨的五官全皺在一起,滿是痛苦。
薑長信,說得沒錯啊。
他真的是妖物。
以元墨的水性,一個人悄悄潛遊出去,薑長信未必追得上,但拖著一個他,就必死無疑。
如果沒有遇見他,她早已經帶著言嫵回到京城,回到大雪紛飛的紅館,堆出一個比元寶還要高的雪人。
她一定會大笑起來,神采飛揚。
那纔是她該有的模樣。
而不是在這裡陪他等死。
是在水下的緣故吧?
他的眼睛異常酸澀。
離開吧,阿墨。
我放你自由。
心緒已經狂亂,心魔已經被喚醒,在那熟悉的暴戾掌控他的身體之前,他鬆開了船舷。
身體在水中飄落,心中竟有一絲奇異的輕鬆。
終於結束了。
這被詛咒的一生。
然而下一瞬,他下墜的身形猛然一頓,元墨抓住了他的手。
她一臉焦急,明明已經那麼痛苦了,還把力氣浪費在他的身上,抓得那麼用力。
他掙開她。
再見了,阿墨。
離開我,活下去吧。
元墨大驚,她猛然明白過來,和之前他鬆開她一樣,他不是脫力,而是放棄。
不!
不要!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很用力很用力,像是要把無法說出來的話化成力量,渡進他的身體裡。
不,不,就算老天爺想要我們的命,也要看我們肯不肯給!
她用另一隻手在薑九懷手背拍了拍,示意他等一等,然後,她在水中解開了鬥篷、外袍,讓身體儘可能輕盈。
不去在意肩頭的劇痛,也不去在意江水的冰冷,更不去在意已經麻木的四肢,在這一瞬間她好像變成了一條魚,冷血冷身帶著一身滑膩的鱗,水從她身邊淌過而沒有帶給她任何阻力。
從小時候第一次下水以來,她第一次在水中體會到這種感受,在胸膛裡最後一口氣吐儘之時,她輕輕地貼著船邊,將仰起臉,將鼻尖露出水麵,儘可能深長地吸了一口氣。
羊皮筏子離船有一定距離了,船身露在水麵的陰影掩護了她。
整個過程,不會比一條魚擺尾更長,所有動靜,不會比一條魚吐出水泡更大。
她重新潛入水下。
薑九懷雙臂在水中張開,正在下沉,他的長發散開,眉眼安詳,像是被祭獻給水神的完美祭品,毫無怨念地墜向死亡的懷抱。
元墨像鷹一樣俯衝,抓住他,貼住他的唇,將那一口新鮮冰冷的空氣,渡進他的嘴裡。
他的眼角恍惚有什麼晶瑩的東西一滑而過,化在水中,再也找不出痕跡。
“哼。”
上傳來一聲輕哼,經過層層水麵傳下來時,已經變得十分含混。
但裡麵的陰冷與譏誚卻絲毫沒有受損。
“永彆了,我的懷兒。”
頭頂傳來劃水聲,羊皮筏子的影子在水麵上向岸邊漂去,漸行漸遠。
這回是真的了吧?
元墨又等了等,估摸著他走得足夠遠了,才悄悄地借著小船的遮擋冒出頭。
冷月無聲,寂靜高懸,江麵無邊無垠,空空蕩蕩。
除了這艘小船和他們兩人,彆無一物。
終於走了。
元墨長長地、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試圖爬上翻倒的小船。
船底濕漉漉滑溜溜,沒有借力之處,她手上又拉著不諳水性的薑九懷,單靠一隻手,努力半天,好容易才夠著一點船縫,正要往上一攀,小船轟然翻轉,兜頭向她罩下,正砸在之前被薑三爺的船槳擊中的左肩胛。
“唔!”
劇痛傳來,元墨直直地朝水裡沉下去。
“阿墨!”
薑九懷聲音被水麵隔絕,含渾而模糊。
這是元墨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