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何處儘 浮海潮生,世間皆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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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海潮生,世間皆籠
腳步聲漸近,喬杳杳在書案前佯裝看書充耳未聞,什麼疑心排查不過是將她軟禁。
一應吃穿用度皆不差,每日有宮女進來打掃更換新蠟,書桌上也添置了新的紙墨,究竟有冇有罪、受不受冷落,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說到底不知是誰的意思,總之她這些時日倒有點像關在宮裡的閨房小姐的意思了。
喬杳杳想起那日坤寧宮的冷人冷茶,心底歎氣,這世上,最難參透、最無定論之事唯有感情二字。
想到這兒她不禁自嘲,什麼叫做像,冇有亂七八糟的事情她本來就是個無憂無慮的小姐,管著她的小莊子,說不定這會兒已經撥弄算盤發現有許多進賬,嘗著新結的桃子美美曬太陽
人到了跟前,宮女問好,“姑姑,喬大人來了。”
“不見嗯?!誰?”
“回姑姑,是喬大人。”
“元娘——”喬青鬆無奈失笑,也知道還能這麼使小性子看來是冇什麼大事。
門一開喬青鬆就被妹妹撲了個滿懷,黃藍色的衣裙,珠釵滿頭,襯得人兒更加明媚,一點兒冇虧待自己,不賭氣好吃好喝被伺候著養的小臉紅潤,喬青鬆掩唇輕咳示意她站好,姑娘仰麵嬌憨一笑叫人把門關上。
青花紋樣的小瓷杯填滿茶水,一旁還有點心甜嘴。
“家裡還擔心你吃不飽穿不暖,你倒好,還讓養胖了。”喬青鬆伸手捏住喬杳杳的臉頰,軟乎滑膩,手感很不錯。
“兄長!”她拍掉他的手,自己捂著被扯的臉頰,做出來一副很痛的樣子,嘟囔道,“你怎麼能這麼講元娘每日”
“好了好了,我可不想聽你的好日子,這次能來見你我和父親也是費了好一番力。”
“我冇害人,先後”
喬青鬆安撫道,“我知道,我們都知道。沈祀安現如今獨掌大權,陛下已經好幾日都讓他代為攝政。”
喬杳杳蹙眉,喬青鬆的話卻還未講完,“今晚,玄武門,我和父親在門外等你。”
猶如驚雷平地乍起,喬杳杳愣住,“讓我偷跑嗎哥哥?!不行啊!”
真是關傻了,喬青鬆雙手握住她的肩膀,無聲吐露兩字,喬杳杳的心涼到了極致。
等待的過程極其漫長,喬杳杳整個下午都在發愣走神中度過,日晷的影子慢慢拉長,天色漸晚。
一行宮人提著宮燈從廊角排著隊依次換上蠟燭,整條走廊從南至北依次被點亮,簷角也掛上新燈,燭火透過紙窗戶將拉長的影子投射到屋內,莫名地,喬杳杳就想起了滿田一望無垠的綠色麥浪。
風一吹,麥穗朝風搖擺,肆意舞動,一陣又一陣,田地裡的百姓直起腰桿子麵上洋溢笑容,樸實淳厚,草帽子被風吹掉掛在後背,前襟被汗水濕透,風一吹,涼爽得很,不遠處的田埂上不知誰家的娃娃提著水壺光著腳丫子來回地跑,歡笑打鬨聲不絕,攀附枝丫傳到農耕人的耳朵裡,這會兒是務農即將告一段落的征兆,這是在北郡獨見的風光。
盛京冇有桃子樹,冇有綠色麥浪,也冇有
她又想起不久前酒氣繚繞鼻尖的那個夜晚,姚淮序同她湊得極近,告訴她,
“元娘,閒庭淡茶我未必不懂。”
嗯……是這樣說的嗎?
好像是吧,就記得那晚燈亮亮的,來人的眼眸也是亮亮的。
喬杳杳微不可查地歎了口氣,若無其事地繼續擺弄她手裡的宣紙黑墨。
寫完的那張宣紙被揉成一團扔到地上,若是有人撿起來看,定會發現是首誦春詩,字裡行間的春意盎然,勃勃生機流露行走在宣紙中,實在是幅美妙畫麵,姑娘手巧旁邊還畫了春日梨花,寥寥幾朵,潔白素淨。
換完燈又恢複寂靜,百無聊賴之際突然傳來一聲驚叫,雜亂的腳步聲、哭喊聲、兵器相接的碰撞聲接踵而至,喬杳杳猛然擡頭顧不上穿鞋直直打開門,四處亂竄的太監宮女嘴裡叫嚷著
“快跑啊!小侯爺造反了!”
怎麼生生早了一個時辰?!
“你說誰?”她拽住其中一人,那人愣怔住,許是念及往日,好言提醒道,“喬姑姑,快跑吧!小侯爺逼宮,禁軍已經踏破玄武門殺到內門了!”
旁的同逃命的那人眼睛溜溜一轉竟然直接跪下扯住她裙角,“姑姑,您與小侯爺交好,又有婚約在身,求您”
“你瘋了吧!”
喬杳杳麵無表情,彎腰從他手裡扯自己的衣服,“求人不如求己,我也自身難保。”
那人卻不放手眼神變換隱隱約起了壞心思,喬杳杳用腳趾頭都能想到,瞎了眼了覺得能用她威脅沈祀安。
“放肆!”
青來從背後給那太監當頭一棒,那人吃痛摔倒在地,他蹲下扯出喬杳杳的裙襬,喬杳杳蹙眉,“你怎麼來了?”
“姑姑,青來雖然隻是一個小太監,卻也懂得滴水之恩必將湧泉相報,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這話不知道在點誰,反正最開始的那個宮女已經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喬杳杳扶起她,“我護不住你,逃命去吧。順從不失為好辦法,但在此之前藏好了,沈祀安不會殺你,但入宮的禁軍不一定。”
“謝多謝姑姑。”
局勢越來越亂,逃命的人也越來越多,有禁軍追趕著人朝這個方向跑來,腳步聲漸近。
星星點點湧現照亮紅色宮牆,硃紅漆色連血飛濺在上麵都分不清楚,先是幾名禁軍追著另一夥禁軍廝殺,後響起拉破長空的箭鳴聲,其中一名禁軍就在喬杳杳麵前倒下,倒在宮門門檻處,其餘人則朝北繼續廝殺。
驀地有人朝她這處看,那是一雙鷹隼般的眼睛,鋒利尖銳,臉上亦是沾滿鮮血。
看到她光著腳丫子站在正中,反倒收了那厲色的眼神,吩咐手下繼續前進後不緊不慢擦箭朝她走近。
銀色盔甲被火把照的閃閃發亮,還有不知道誰的血汩汩地往下流,他先是看向喬杳杳的腳,被宮裙遮住隻露出圓潤的腳趾頭,小巧可愛,乾淨紅潤。
擦劍的動作慢下來隨後將箭收入鞘,“喬三小姐,好久不見。”
說話的不是沈祀安又是誰?
青來將鞋取來立在身後,沈祀安自然而然的半跪下伸手朝青來示意。
喬杳杳後退,可剛擡起就被他握住,抽不回來。
從未見過如此的沈祀安,不容抗拒,兩種極致,一麵閻羅一麵和善,喬杳杳抽不出來也不想摔倒,她告訴他,“我要出宮。”
一隻腳穿好又換另一隻,全穿好了他纔回應她。
沈祀安是這樣說的,
“走吧喬三,你隻有這一次機會。”
他擡眸看她,半是威脅,半是哄騙,“想好了。”
喬杳杳未曾停留,青來跟在她身後也未曾停留。
轉角碰上津暉,他朝她行禮,她胡亂點頭應下,就在錯身而過時津暉忽而喊道,“喬三小姐!”
什麼都冇說,好像什麼又都說了,喬杳杳停頓一下,隻說,“津暉,小侯爺是天人之資,逢凶化吉,必有大福。”
她是抱著必出宮的決心和永不回頭的算計,喬杳杳想出宮,想見母親,想見父兄,她也好久冇同阿姐說小話了,她朝著玄武門快走,走著走著就跑起來,許是沈祀安打點過,這條路暢通無阻也冇見過禁軍和亂逃的太監宮女。
今天晚上冇有月亮,大片的烏雲將天空蓋的嚴嚴實實,這一刻這一幕彷彿與皇後新喪那天重合,藍色宮服和黃藍色常服漸漸重疊到一起,忽然變成了桃粉色,那是她在北郡祭祀時的裙衫。
腦子裡驀地很亂,一邊是哥哥的囑咐,“我和父親在城門外等你。”,另一邊是沈祀安的那句,“想好了。”
隱隱約約還有另外一個聲音,說,“元娘,你擡頭看我。”
她慢下來,腦子裡一遍遍回想,走馬觀燈似的將這昏昏噩噩的半年從頭過了一遍。
有什麼不對,生生早了一個時辰,是為什麼?出了什麼變故?
往事樁樁件件,從北郡酒樓上的那一眼,到溪月郡的恥辱,再到除夕宮宴、雪夜之遇、圍場逃命、萬福寺廊亭
先後看得清楚她又何嘗不知?她不算是好人,她纔不會像先後希望的那樣慈母善心到豁出命去花自己的前程自由陪他走上高位,撫平藏在仇恨裡的皺褶,他不信她、不信喬家那憑什麼她要賭上自己?在這宮裡蹉跎,抑鬱寡歡,不得己。
她是個權衡利弊很會算計的人,她看不透緣分感情愛恨一事,可,她有八成把握,她賭他對她不同,他不信任喬家,也不會放心喬家重回北郡,那喬家註定要在盛京裡紮根,而盛京隻講究一個字,那便是“權”。
飛奔的喬杳杳停下來,心如鼓擂,震耳欲聾,她真的能逃出去嗎?她真的要逃出去嗎?
……
“青來,我不信他。”
喬杳杳的呼吸逐漸平複,說出來這句話的時候異常冷靜,她說,“今日破宮的禁軍誰為主將?”
“小侯……沈祀安?”
“那今日誰當值?”
“若是宮中排班不變,今日……該是程家公子程鵬當值。”
“你找我的路上可見到其他副將?”
“……並無”
青來在宮裡沉沉浮浮這麼多年自然明白,這二字說出來就像是給什麼結論板上釘釘,給什麼念想做了了斷。
喬杳杳將自己的頭飾拆掉一個送他,“我出不去了,你拿這個從朱雀門外走,去喬府,到時候自有人安排。”
青來錯愕,“姑姑?!”
她冇管他,朝玄武門繼續跑,
青來手攥簪子在原地僵了許久,側望時隻能看見長長宮道裡的一點藍黃,他想起很久之前聽她無意間說過的一句話,
“盛京生不出野鳥,遍地都是金絲雀。”
他的嘴巴重複著,卻不是那句金絲雀,而是,
“浮海潮生,世間皆籠。”
這籠困住了他,困住了沈祀安,困住了喬杳杳,困住了所有想要離開盛京的天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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