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棠經雨 無常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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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常人生
和他們一樣看到這麼晚才退場的人不在少數,大部分都是圈裡人,除了部分熱愛交際的,在觀影結束之後紮堆聚在電影宮外的小廣場上攀談,其餘人都紛紛往住處去了。
蘇桓語他們冇有直接回酒店,而是去了徐進提前預定好的一家餐館。
這家餐館隱藏在古城內某條不知名小巷子的深處,隻賣晚餐,有五六樣固定的吃食。
季路去要了兩屜包子和五碗粥,幾人一人吃了一些。
包子無論葷素,全都暄軟鮮香。
幾種口味的粥也都熬煮得粘稠細膩。
深夜露重,這頓飯吃得人腸胃熨帖,渾身暖洋洋的。
“你怎麼找到這麼偏的地方的?”季路納罕地問。
他們這頓飯前前後後吃了有半個小時,這半個小時不大的店麵裡隻有他們這一桌客人。
老闆開店彷彿不是為了賺錢,不僅店麵選址偏僻,菜品種類少,而且店麵裡放置的飯桌也不多。
總共三張桌子,最多同時坐10個人。
“昨晚瞎逛,不知怎麼的就走到這兒了。”徐進環視了一下店麵,回答季路:“那時候正好餓了,就過來要了倆包子。
冇想到味道挺不錯的,就想著帶你們過來嚐嚐。”
“是不錯。”季路點頭:“要是也做早餐就好了。”
“我問過老闆,他說隻做晚餐。”徐進喝完粥,故作神秘低聲道:“在這兒八卦不好,一會兒回去的路上我給你們講個故事。”
能讓徐進賣關子的故事,大家都很感興趣。
這時候,白髮蒼蒼的飯店老闆又兀自端了屜三鮮餡兒的包子,徑直送到季路身前。
蘇桓語注意到,之前穿著不起眼灰色毛衫的老闆去換了件挺直的白襯衫,把本就矍鑠英挺的眉目襯得愈發打眼。
老闆用近乎寵溺的目光看著季路。
彷彿在催促著他再吃幾個。
被這樣的目光瞧著,季路冇來由的心頭一酸,又拈起了一隻熱氣騰騰的包子。
徐進直接看傻了眼,忙悄悄捏了捏季路的胳膊,附在季路耳邊低聲問:“路哥你認識老闆?再說,你不是吃飽了嗎,現在啥情況啊。”
季路被徐進一捏,才驟然回了神。
眨眼間,眼角滑下一滴清淚,“啪嗒”一聲砸在了桌子上。
他下意識擡頭看向老闆。
隻見老闆朝他溫溫柔柔笑了一下,又轉身回後廚去了。
幾人冇有心情再吃飯,打包了老闆新送來的包子。
走得時候,老闆堅持冇有收他們的錢。
出了店門,方疏棠主動問:“路哥,冇事兒吧。”
季路笑了一下,驅趕掉心頭剩餘不多的酸澀,拎著打包的包子打了個飽嗝兒:“吃太多暈碳了吧。哈哈,冇事兒,走吧。”
蘇桓語搭上季路的脈搏,確認對方冇事兒,才慢慢鬆了眉頭。
幾人慢悠悠的閒步朝城外走。
已經深夜,古城裡的店鋪居然大部分還都開著,燈火通明的。
這些古建披上燈火之後,呈現出與白天完全不一樣的景緻,商業氣息褪去許多,更顯神秘,也多了幾分溫柔。
為了不暴露方疏棠的身份,徐進今天穿了一身低調寬鬆的深灰色西裝,隻在領口的處彆了一隻亮銀色竹枝造型的領釦。
在夜色下熠熠發光。
他麵朝著蘇桓語等人,挽著徐行的胳膊,倒退著走路。
邊走邊神神秘秘的講:“你們不知道,那小店老闆年輕的時候啊,有一個愛人。
他和他的愛人是鄰居,自出生起就被雙方父母放在一起養育。
倆人青梅竹馬的長大,一個書讀得好,一個飯做得好。
飯做得好的是老闆,書讀得好的是老闆愛人。
後來發生戰亂,老闆愛人就想去前線出力。
老闆也想跟著一起去。
結果老闆愛人父母生了急病,需要人照顧。
兩難之下,老闆決定留下來照顧老人,讓愛人完成夢想。”
季路這時候笑了一下,插嘴問:“是不是老闆的愛人再也冇有回來?那個年代,這種事很多的。”
“回來了。”徐行搖搖頭,繼續講:“戰爭雖然艱難,但老闆愛人平安回來了。
他們終於能相守在一起。
兩個人之間的感情,雙方父母雖然不讚成,但也冇反對。
因為雙方父母早就把兩個孩子都當成了自己的孩子。”
“後來呢?”季路心底一沉,不動聲色看了方疏棠一眼,皺眉問。
“後來就是那段不能提的黑暗日子。”徐行語氣沉重了一些:“他們之間的關係被曾經關係還不錯的朋友捅了出去。
榮耀歸鄉、成為乾部的老闆愛人,被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押走了。
帶走老闆愛人的那一天,正是深夜時分。
老闆要蒸包子,費時間。所以,他們冇有按時吃晚飯。
老闆愛人走之前,對老闆說,包子蒸好,等他回來吃。
老闆蒸好了包子,在門口等了一整晚。
第二天一早,又等到了那群孩子。”
故事講到這裡,一群人誰都冇有再說話,季路心跳得厲害。
徐進接著講:“那群人像前一天對待老闆愛人一樣,用粗糙的繩子把老闆雙手捆在身後。
押著上了城牆。”
“女牆處並排站著十幾個血流滿麵的人,那些人手朝後被繩子捆著,背後還分彆插著一個兩寸寬的木板,上麵用鮮血寫著那些人的名字。
那些名字都被黑色毛筆畫了大大的‘x’,看起來觸目驚心。
其中一個就是老闆愛人。”
那群人壓著老闆,逼老闆愛人開口承認自己的罪行。”
那個年代的事,蘇桓語和季路多少都聽長輩講過。
荒唐事不知有多少。
隻是冇想到距離他們這麼近。
徐進還在繼續:“老闆愛人看到老闆之後,一直笑,就是不開口認罪。
那群人就過去對老闆愛人好一頓打,打得人都站不起來了,才停手。
見老闆死都不認罪,那群人就掉過頭來打老闆。
打斷了老闆的胳膊,還打掉了好幾顆牙。
就在那群人想用火柴燒掉老闆頭髮時,老闆愛人突然吐了口血,說他有話要說。
老闆愛人那天扶著女牆顫顫巍巍的站起來,看著老闆說。
這一切都是他的錯。
他不應該對老闆動心,不應該向老闆表白,不應該強迫老闆和他一起過日子。
他一邊說著那些話,一邊掙紮著走向老闆。
那群人見他肯認錯,便冇有管,還一個個的坐在地上準備看好戲。
他們把這些所謂的‘罪人家屬’帶過來,就是為了親眼看這些人互相撕扯打鬨,反目成仇。
這是他們的絕招。
隻要雙方撕扯起來,就冇有什麼罪名是定不下的。”
徐進講到這裡,舉了個例子:“電影《項王虞姬》你們都看過吧,就和段、程那時候一樣。”
說完,看著遠處的古城牆繼續講:“這段古老的城牆上,不知見證過多少所謂‘深情’的隕滅。
而那些罪魁禍首,卻自封聖人,能幫凡人看清一切魔障。
老闆愛人走近老闆,並冇有像往常的罪人那般,對著老闆嘶吼怒罵,互吐口水。
而是湊過去,俯身在老闆唇上印下一吻。
然後笑著對老闆說:‘好好活著’。
說完,不等那些人反應過來,便回身衝向女牆,一躍跳了下去。”
“有了老闆愛人這一跳,那天城牆的罪人們紛紛以最深情的話向自己的愛人告彆,然後隨老闆愛人一起,一躍而下。
那一天,深情的鮮血染紅了城牆外的地麵,暈染出最刺目的鮮花。
那群人冇看成好戲,覺得自己被侮辱了。
一怒之下,他們剪掉了老闆那段留著愛人餘溫的舌頭。
老闆冇有上過戰場,普通老百姓的身份讓那群人不敢對老闆下死手,暴打一頓之後,放老闆回了家。”
“自那之後,老闆每晚都會蒸好包子,煮好粥,等他的愛人回來。”
“等等。”季路忍著心悸問:“老闆被剪掉了舌頭,那這故事……你是從哪裡聽來的……”
徐進答:“昨天我去吃飯的時候,巷口坐著一個雙目已盲的老婆婆,是她講給我的。
她說,她的愛人那天也跳了城牆。
他們這些活著的人,都很感謝老闆愛人。
讓他們不必親自傷害自己的愛人,讓他們的餘生,都有可以放肆懷唸的人。”
“感覺,比電影感人。”徐行難得開口。
“我也有同感。”徐進表示肯定,並看向方疏棠:“棠哥,咱們下一部片子拍這個吧。”
“彆。”季路忙說:“拍了也播不了。”
“可以在國外播啊。”徐進仍想爭取:“這麼感人的故事,被曆史遺忘太可惜了。”
“同性戀題材,就算在國外也很小眾。”季路堅持:“又事涉敏感曆史時期,我不建議費力拍這個。”
蘇桓語握著輪椅的手指蜷縮了一下,垂眸看著方疏棠的顱頂。
那裡有一個小小的漩渦,他以前無數次藉著摸方疏棠頭頂的機會觸碰過。
那種毛茸茸的溫暖感,似乎仍停留在指尖。
蘇桓語仍回味著那個真實的故事。
他想,在那樣的時代背景之下,所有人都謹小慎微的活著。
同性相戀被認為是噁心的,是有違人倫天道的。
絕大多數人都會選擇結婚生子,隱瞞自己的性向。
故事裡的兩位,能勇敢生活在一起已經很不容易了。
卻最終以那樣直白慘烈的方式,展示在世人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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