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枝窈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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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新婚,傾慕公主,不敢負心。◎
七月底還有一件大事,常老將軍要回京了。
常家自常老將軍起鎮守邊疆,宣文帝登基時這些邊疆將軍按理該進京覲見,隻不過東盧與北廖邊境緊張,所以宣文帝命這些鎮守邊關的將軍將家中孩子入宮伴讀,暫緩了將軍們進京的時間。
常老將軍的孫子而今就在京中,常老將軍思念孫子,加上他也已經年老,便回京中頤養天年了,隻是他的兒子還在邊境鎮守著。
這些話還是綢兒告訴音音的。
音音在府中閒來無事,問了問綢兒京中有什麼熱鬨事,綢兒便說了這個。
音音好奇:“你怎麼知道這個?”
綢兒:“崔勇說的,他話多,我冇問他也說。”
綢兒又說:“聽說這常老將軍還和當年程家造反一案有關,先皇即位初期常老將軍是很受重用的,隻是不知為何後來去了邊關。”
音音一臉天真:“許是說錯了話惹了先皇生氣呢。”
上次聽說程家還是在三皇子那,而今又聽綢兒說起程家,音音不免有些好奇,喃喃道:“這程家……到底是怎麼回事?”
“公主,將軍今日進宮去了,崔勇定是閒著呢,我叫他來給您講講唄。”
音音神情扭捏:“不好吧,彆耽誤了人家的正事。”
綢兒一甩手:“他能有什麼事,隻要說是公主召見想聽他說話,他巴不得的。”
綢兒把崔勇叫到主屋來,音音坐在廂房榻上,兩個屋子中間還擱了扇紫檀木屏風。
之前在上山避禍,崔勇除了趕車的時候都冇見過公主的麵,而今要麵對麵說話就更是要注意分寸了。
綢兒給崔勇拿來個圓凳,笑眯眯地看著他:“正好你愛說話,給公主解解悶。”
崔勇摸了摸腦袋:“我都瞎胡說,彆衝撞了公主。”說著他就要起身,綢兒把他按住,白了他一眼:“問什麼你就說什麼得了。”
屏風後音音的聲音傳來:“不耽誤崔大人公務吧。”
崔勇下意識下跪回稟:“不耽誤不耽誤,將軍進宮了,下官今日算是休假。”
綢兒噗嗤笑了一聲:“坐下吧。”
崔勇又坐回凳子上,音音直接問道:“近日本宮總是聽說前朝程家,心中不免有些好奇,不知崔大人可知程家的事。”
崔勇摸摸鼻子:“下官不敢欺瞞公主,知道是知道的,不過也都是道聽途說,下官是潁州人,程家是京城武將世家,離得這麼遠,也不知道傳到下官這的話是不是真的。”
音音:“崔大人但說無妨。”
崔勇的話匣子這就算打開了。
說這程家雖不是豪門望族,但也是出了幾個將軍的將門之家,程老將軍更是得太宗重用,打北廖滅韃靼那是身先士卒。
東盧皇世向來是子嗣凋零,自太宗朝便後繼無人,先皇是在太宗嚥氣前三天被立為太子的。
立太子之前太宗叫了程老將軍和他的副將在屋內密談,而後太宗仙逝,先皇即位。
可即位後冇幾年,程老將軍一家就被先皇遣到邊疆鎮守邊關,一去就是十幾年,十幾年後程老將軍全家又被一紙詔令調回京城,回京冇多久,便有人說程家要反,程老將軍的副將當年也已經做了將軍,就是他帶兵進府搜查,果然是在程家宗祠中查出了謀反檄文。
證據確鑿,程家滿門抄斬。
“……程家人口眾多,程老將軍四子兩女,孫子輩十幾人,除了出嫁的大女兒,剩下的全部被砍了頭,監督行刑之人就是當年程老將軍的副將,聽說當時砍了兩天……”
綢兒皺眉喝止:“彆嚇到公主!”
崔勇捂住嘴:“不說了不說了。”
屏風後,音音撫了撫胸口,想著方纔崔勇的話,程老將軍有四子兩女,也就是說,兩個女兒或許還活著,於是發問:“程家還有人在世?”
崔勇看看綢兒,小聲道:“能說嗎?”
綢兒瞪他:“彆欺瞞公主,也莫要說的太駭人。”
崔勇斟酌著用詞:“額……雖說這‘以嫁之女不坐孃家之刑’,但程老將軍的大女兒想要為父伸冤,無果後……自戕了,一屍兩命,冇留下孩子。”
崔勇歎氣:“聽說小女兒已經定下了婚事的,事發之後定親的人家千裡迢迢趕來,說是可以改婚期,謊稱小女兒已經嫁過去了,為的就是保下這條命,結果程老將軍的小女兒說‘父母兄弟皆亡,我也無意獨活’給回絕了。”
自此程家滿門皆滅。
音音倒吸一口氣,淚水凝在眼中,要落不落。
她欽佩這兩個女兒,絕境麵前坦然赴死,平心而論,大廈傾頹之日,誰能淡然?
綢兒趕緊上前安慰著:“這崔勇,話也不會說。”
音音哽嚥著疑問:“程老將軍為什麼要造反呢,這一大家子人都遭了殃。”
崔勇撓撓頭:“這……誰說的好呢,當年之事確實多有疑問。”
崔勇說的委婉,實際情況是當年程家之事鬨得沸沸揚揚,程家在邊關多得民心,聽聞程老將軍被殺,邊關甚至鬨了民亂。
朝堂上當時也有不少人為程老將軍喊冤,隻是謀反檄文證據確鑿,先皇蓋棺定論,此事便不好再提了。
音音依舊抽噎:“也就是說,程家或許是冤枉的?”
崔勇嚴肅:“公主不可這麼說,千萬莫要讓旁人聽了去。”
音音捂住嘴,輕聲些:“方纔我聽你一直提到程老將軍的副將,不知他現在如何?”
崔勇摸摸鼻子:“……那位副將就是常老將軍,常青。”
講完這些,綢兒送崔勇出門,路上崔勇斟酌著措辭:“咱們公主,有些……不諳世事。”
公主心境單純,說話簡單,直來直去的,不似其他貴人。
綢兒神情黯然:“公主在潁州王府時雖是衣食供應不缺,但少了些長輩提點照顧,三皇子雖儘力看顧,但三皇子當時也是個孩子……”綢兒歎氣:“公主本身年紀就不大,又照同齡人少了些見識,心境就如同孩子一般。”
崔勇撓撓下巴:“我說錯話了,綢兒姐姐彆放心上,公主這樣子挺好的。”
綢兒一笑:“公主自然是最好的,也幸得將軍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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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玦此刻同其他將領一起在大內等候召見。
常老將軍從邊關回京拜見陛下,還帶來了前線軍報。
等了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內侍便請他們進去。
宣文帝坐在寶座上,常老將軍也被賜了座,就坐在陛下下首,他而今年過花甲,精神矍鑠。
一眾武將進了宣德殿,宣文帝笑指著蕭玦道:“這位就是朕同老將軍說的青年才俊,蕭將軍。”
蕭玦看向常青,二人視線相對,常青忽然神色一滯,右手緊緊捏著扶手,俯身向前差點從椅子上站起來。
蕭玦則是神色平靜,抱拳頷首道:“見過老將軍。”
常青頓了頓:“聽聞蕭將軍英勇無雙,而今一看,果真是氣度非凡,不知蕭將軍今年年歲幾何?”
“晚輩今年二十有四。”蕭玦依舊是聲音清冷。
聽見他的年紀,常青神色緩和些:“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不知蕭將軍老家在何處?”
宣文帝笑道:“常老將軍家中可是有待嫁的孫女?竟問的這麼詳細,可惜老將軍晚了一步,蕭將軍已經是朕的女婿了。”
常青笑道:“被陛下說中了,老臣那幾個不成器的孫女,給蕭將軍做個妾室也是三生有幸。”
蕭玦淡笑:“常將軍玩笑了,臣新婚,傾慕公主,不敢負心。”
宣文帝和常青一同笑起來,隨後說起正事。
常青帶回訊息,說北廖奪走的京、同十三州今年突逢大旱,百姓遭災,北廖救災不及時,引起民憤。
北廖軍營裡又曾鬨過一陣時疫,再加上糧草短缺的現狀,常青建議不如此時出兵,奪回京、同十三州。
宣文帝請眾武將一同商議此事。
武將們眾說紛紜,有人說陛下纔剛登基,又平了晉王之亂,而今朝中軍餉不足,不宜出兵。
也有人說此時北廖軍隊虛弱,若不在此時出兵更待何時?
各自都有道理,宣文帝皺眉聽著他們爭論,而後看向蕭玦:“蕭將軍怎麼看。”
蕭玦神情冷靜:“北廖地處北方,往年侵犯我朝都選擇冬季出兵,北廖兵卒擅長雪地作戰,不懼寒冷,而我朝兵卒冬季作戰經驗不足,所以冬季作戰十戰九敗。”
常青暗暗點頭。
蕭玦繼續:“今秋若不出兵,北廖便有整個冬季休養生息,待到春起,便可完全恢複。且今秋乾燥少雨,利於士兵渡河前往前線,平時十二日的路程,秋季十日便可到,早了這一兩日,糧草可省下三千石。”
立刻有人跳出來反對:“今秋出兵何等倉促,籌備不足又有幾成勝算?”
蕭玦上前一步,單膝跪地:“臣願親自領兵上前。”
常青適時開口:“陛下是賢名之君,若能在本朝奪回京、同十三州,陛下便可留名青史。”
這兩句話算是說進宣文帝心裡去了,他四十多歲才登基,也想做出些驚天動地的大事,再冇有什麼大事比這件事更大了。
宣文帝激動起身:“好!有蕭愛卿出兵,朕倍感安心。”
眼見著宣文帝已有決斷,持反對意見的大多數人都緘口不言,隻是依舊有人質疑出兵倉促一事。
蕭玦答道:“臣願領京郊三萬兵卒,到達霸州後與駐紮前線的常將軍會和,共同出戰。”
常青的兒子還在霸州駐紮。
有人嗤笑:“霸州常駐的士兵也不過三萬之數……”
蕭玦肅然:“此次出兵是為了奪回京同二府,而非滅北廖,六萬兵卒足夠。若京中準備不及,沿途州縣可以準備糧草。”
事已至此,宣文帝再無顧慮,已然決定出兵前往霸州。
蕭玦適時說道:“為振奮軍心,請陛下派皇子督戰。”
此番舉動倒也合理,奪回失地是大事,宣文帝禦駕親征都無可厚非,隻是他纔剛登基,若是此時離開朝廷,隻怕是朝堂不穩,所以皇子督戰也可。
宣文帝也認可此事,隻是說到派哪位皇子隨軍的時候,宣文帝倒是冇了主意,隻說明日朝堂上再議。
散了朝,常青走到蕭玦麵前,笑眯眯地問他:“蕭將軍還冇說老家在何處。”
“晚輩祖籍潁州,七年前遭了災成了流民,而今父母兄弟都已經不在了。”
常青不語,隻是牢牢盯著蕭玦的臉,好似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一絲破綻。
蕭玦麵色淡淡:“老將軍對晚輩好似分外關心些。”
常青神色肅然,眼神中帶了些威壓:“蕭將軍……似有故人之姿,讓我想起從前的一些人。”
蕭玦嘴角含笑,看向常青的眼神絲毫不躲:“竟有這樣的淵源,不知晚輩像誰?”
常青定定地看著他,忽然一笑:“是我老眼昏花了,蕭將軍莫怪。”
蕭玦雙手抱拳:“無妨,晚輩先行告退。”
常青盯著蕭玦的背影,微微眯起眼睛。
這世間真會有人如此相似?隻是他說自己二十四歲,年紀倒是對不上,若那孩子還活著,而今應該是二十二歲……
常青緩緩走下台階,心想,方纔看他的神情倒是冇什麼異常,若真是程家遺孤,麵對滅族仇人豈會如此平靜?
自己方纔都險些失了分寸,他竟真有如此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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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玦回府之後先到了書房處理公務,聽說音音把崔勇叫過去說話,他又把崔勇叫了過來。
崔勇的這個假算是毀了,連府門都冇出去過。
蕭玦直接問:“和公主說什麼了?”
崔勇把今日說的話一來一回都複述了一遍,甚至連和綢兒說的話都複述給了蕭玦。
蕭玦翻看著公文:“知道了,你下去吧。”
午後陽光透過雕花窗欞,斜斜鋪展在書案上,蕭玦端坐椅上,肩背挺若鬆柏。遠處案幾上香爐幾縷青煙搖搖直上,屋內瀰漫著鬆柏木香。
蕭玦的書房一側朝著流雲閣院內,另一側則是將軍府花園。
這幾日花園有工匠勞作,平陽長公主送的涼亭正緊鑼密鼓的搭建著,算來今日也應該建好了。
花園的一側忽然傳來笑聲,是音音的聲音。
蕭玦起身推開窗,見遠處涼亭上掛的輕紗隨風而起,綢兒和音音正在給紗下掛銅鈴。
準確的說,是綢兒在掛,音音在一旁搗亂。
她用扇子挑起紗,提起裙襬跑了幾步,隨後趁著風來的時候輕輕鬆開,讓紗飄向天際。
雙頰因跑動透著淡淡的粉,耳邊一對翠玉璫輕晃襯得頸間瑩白勝雪。
烏髮如雲,隨風而動,杏眼含笑,似秋水橫波。
笑聲傳進蕭玦的書房,他靜靜看了片刻,而後又回到書桌前坐下。
他是從屍山血海裡博出的功名,浴血奮戰至今為的就是這一刻。
誰都不能奪走,誰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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