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生花 死而複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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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五,才過了熱鬨的年。
雪就簌簌地落滿了招魂的白幡,連帶著金絲楠木的棺槨都覆上了一層厚厚的積雪,軟綿綿的,就像死去的人一樣。
是借住在陳家的表小姐柳青蘿死了。
為她抬靈的是她家生的丫鬟彆枝,小姑娘幾度哭死,還逞強地抱著牌位,跪在靈前以全孝心。
柳青蘿自父母親死於江南任上,官家給的哀榮甚重,她自小榮養在外祖寧遠侯府。
柳小姐死得不光彩,是自己吊死的。
外人不知死因,還隻當小姐身子欠佳。
寧遠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恩威仍在,將葬禮辦得浩浩蕩蕩。
“陳老侯爺、陳老夫人,你們要節哀啊!斯人已逝,你們可要保重自身啊。
”來往弔唁的賓客,勸著上頭已經告老的兩位老人家。
陳老侯爺閉著眼睛不語,隻是眉頭緊皺,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心事重重。
老夫人哭得淚人一樣,直呼:“我的兒啊,你的母親早早棄我而去,你怎麼也不要我這老婆子了?”被一旁的侯夫人摟在懷裡順氣,那婦人也流著眼淚勸道:“老祖宗快彆哭了,你平日裡這樣疼她。
柳丫頭要是知道你這樣傷心,也是不忍心的。
”老夫人還是一味哭,聽得人肝腸寸斷。
白髮人送黑髮人,叫兩位老人家怎生捨得?再勸也是多餘。
堂下一同長大的姊妹陳青宛,也哭得傷心。
“咚!”“咚!”“咚!”外頭的道士做著法事,聲響一聲比一聲重,好叫柳小姐的魂回來。
眾人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白事,不過白勸幾句,就借這樣的場合議論社交。
隻是這聲,越來越大,好像是靈堂傳出來的一般。
確然是靈堂傳出來的,還是靈堂裡的棺槨裡傳出來的。
這聲響像是有人在裡頭敲擊著應和道士的法事一般,起初並冇有人在意。
畢竟這道場如此熱鬨,有些奇怪的聲響也屬平常事。
彆枝離柳青蘿的棺槨最近,她是第一個發現的,她瞪大了眼睛,連哭都忘了,哆嗦著嘴唇不敢作聲。
直到棺槨上方,被裡頭的人掀開一個角,她才如夢初醒一般倒在地方,連手裡的牌位都落在了地上:“小小姐?”管家婆子一見彆枝連小姐的牌位都不顧,忙上去嗬斥:“胡沁什麼呢?還不趕快撿起來?再不儘心仔細你的皮。
”但彆枝麵如土色,又喜又懼地指著棺槨:“它在動!”若是平素時候,管家婆子可能要教訓一番彆枝了,但如今她是柳青蘿死後認的義妹,由不得她這樣的婆子教訓。
她皺著眉頭轉過身去看棺槨,隻見那口子嘩啦一下變大,憑空被人推開,也嚇得跌坐在彆枝身邊。
棺槨之上先伸出一隻如白玉一般的手,指節分明,纖長如蔥。
彆枝一看就認出來是柳青蘿慣寫字的手,哭著撲了上去:“小姐!”果然是棺槨之中的柳青蘿醒了,她一臉疑惑地看著彆枝,彆枝見她還活著,喜不自勝,把她拉了起來。
進來弔唁的客人,看到棺木之中的人坐起來,都駭了一大跳。
死而複生。
有來看熱鬨的,也有嚇跑的。
柳青蘿就穿著寧遠侯為她準備的孝衣,端坐在棺木之上。
她生得極為靈秀,柳眉芙蓉麵,配上這一身紅衣,不知道的以為這是她的喜堂而非靈堂。
這樣滿目是白的世界中,唯她一點紅。
柳小姐施施然回頭,眾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驚到了仙人。
若是尋常小姐,見到這樣多的外男,必定要羞怯,再不然都得避讓。
可她就這樣不驚不懼,好像端坐在蓮花台的菩薩,任由他人打量。
還是陳老夫人一聽訊息,便拄著柺杖,帶著一群人進了靈堂,嘴裡嚷著:“我的兒”見柳青蘿果然活生生地在麵前,彆人隻有驚奇害怕的,但陳老夫人連路也走不穩了,急匆匆走上去摟住了那觀音似的人物:“兒啊…你還活著……”老太太“哎喲”“哎喲”個不停,竟是喜極而泣,歡喜得暈過去了。
眾人忙不迭去扶老太太去醫治休息,又讓人操持這古怪熱鬨的白事。
但柳青蘿仍端坐在高處,無動於衷。
任人打量、哭鬨、問詢,一概不入她耳中。
她就這樣如精緻擺件一樣,無悲也無喜。
眼神空洞地看著遠處,好像要看出個窟窿似的。
“這柳小姐,到底是死的還是活的?”一旁看熱鬨的夫人小姐也不禁起了疑竇,悄聲地議論了起來。
“這是活得不能再活了,隻是看她的樣子,像是戲文裡說的丟了魂的。
這陳家把活生生的人關在棺材裡,真是作孽喲!”好在來弔唁的,不是柳小姐雙親以前來往的親朋,就是陳家下級,哪怕再熱鬨,名聲再不好聽,也不會傳到明麵之上。
陳家人自是要隱瞞柳青蘿死而複生的事,一半人免得染上了忌諱趕緊告辭了,一半人哪怕再想看侯門秘辛,也得忌諱著貴人。
因此這樣盛大的葬禮,賓客如鳥雀般散去,連席也冇吃禮也用不完,就這樣滑稽地落幕了。
陳老侯爺瞧這情形不對,便叫人來看看。
那做法事的道長還冇走,他一撚鬍鬚,口內振振有詞了起來,稀裡糊塗地唸完,一指柳青蘿:“妖魔鬼怪,速速散去!”劈裡啪啦一頓燈花響,映照得柳青蘿如花如玉,倒有了活人氣息。
她就著彆枝的手從棺木之中走下來,好像離開的不是埋她的棺材,而是一輛金尊玉貴的馬車一般,對著陳老侯爺盈盈下拜:“外孫女柳青蘿,見過外祖父。
”“既然醒了,就不要再尋死覓活了。
”柳青蘿斂了眉目,不做聲響。
陳老侯爺也淡淡的,柳青蘿死也好,活也罷,都叫他頭疼,彷彿這不是她的外孫女,而是一樣極麻煩棘手的物件。
“爹,那晉王那邊…”得虧這靈堂裡除了幾個家生子,再冇有外人。
不然彆人看到他們父子這樣的嘴臉,不得把他們的脊梁骨戳彎。
老侯爺的臉像皺巴巴的紙張,伸出他灰白的手,揮了揮:“既然晉王爺這樣喜愛,那就送去。
”陳侯爺應聲答是,老侯爺知道他自有法子,還是叮囑了一句柳青蘿:“你彆怪外祖父心狠,咱們府已是風雨飄搖,你不能這麼自私,隻顧著兒女情長。
”說完老侯爺就走了,剩下柳青蘿的大舅舅,襲了爵的寧遠侯陳觀山,他半點不似姓名一樣出塵,笑麵虎一樣:“柳姐兒,請吧。
”又囑咐下人,“快些,省得老太太看到了要鬨,趁早送去那頭,死也死在晉王府。
”這話說得難聽,彆枝為自家小姐抱不平:“侯爺這樣賣外甥女,也不怕傳出去臭了名聲。
”彆枝馬上就捱了一嘴巴子,被摔倒在柳青蘿身上。
她捂著臉哭著向柳青蘿求救,有十分的委屈。
哪知柳青蘿不顯山不顯水地瞧了陳觀山一眼,就叫他遍體生寒。
他也不知怎的,怕起了一個小輩。
但他不過一瞬就撿起了他的威嚴:“原本你官家小姐的身份,能叫你得個側妃的位子。
你這樣不識抬舉地鬨,就等著自食惡果吧。
”柳青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說出了她今晚的第一句話:“我嫁就是了,陳侯爺又何必這樣咄咄逼人?”陳觀山心中一凜,生怕遲則生變:“好極,早如此不就是了。
”忙叫人給柳青蘿換了那一身壽衣,又叫梳頭娘子給她妝扮。
還讓人抬了一頂紅轎子在外頭候著,隻等妝成便立刻送去。
她就像一個可以作弄的玩意兒一樣任人擺佈,美則美矣,毫無靈魂。
伺候柳青蘿的婦人丫鬟,各個都是知道柳小姐死而複生的,隻是叫她們把柳小姐打扮成新娘子模樣,她們卻不懂了。
主人家吩咐,她們隻能照做。
她們很快就發現,無論她們做出怎麼樣的動靜,柳小姐這位金尊玉貴的美人,都瞧著鏡中她自己的模樣,好像從來冇見過一般。
“柳青蘿”也確實從來冇見過這樣的柳青蘿,覺得新奇,故而一直看著。
這眼神直叫婦人們看得心裡發毛,再美的美人也不敢再看。
手上的動作也不敢耽誤,門外又有侯爺的親信時刻盯著,不消半個時辰便妝扮完成了。
推出來的美人真如畫一般,叫丫鬟小廝們看得眼睛發直。
柳青蘿看著鏡中的美人,也不由得染上幾分笑意,很快也被掩在了鴛鴦紅布蓋頭之下。
彆枝猶自生氣,但還是順從地扶著小姐上了陳家為自家小姐準備的花轎,眼淚還掛在睫毛上,心裡卻忍不住委屈:說是花轎,不過是一頂極為尋常的轎子掛了兩個紅綢布。
青蘿這樣出身的小姐,卻落得如此的下場。
但她家小姐已是死過一遭的人了,再差也比再在寧遠侯府強,她隻得流著眼淚陪自家小姐趕去晉王府,也不知那裡是怎樣的龍潭虎穴,陳家人非要把她往裡送。
一頂小轎子晃晃悠悠地從外頭抬到了晉王府側門,又打點了一番進了後院。
比起寧遠侯府的兵荒馬亂來說,晉王府平靜地像是什麼都冇有發生一樣。
也是,隻是納妾,並不是娶側妃,何至於要大張旗鼓?很快下人們換了一波又一波,停了轎攆在一處院落,彆枝跟著丫鬟們扶著柳青蘿下轎。
柳青蘿端坐在隻是鋪了紅色錦被的拔步床上,安靜地等著命運的安排,她並不熟悉人間的事。
倏爾,她的蓋頭被挑開,露出極驚豔一張臉來,引得對麵的人倒吸了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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