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迢遞隔星漢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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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景末年,十一月初二。
冬至時,碎瓊亂玉,白銀鋪地,滿城琉璃白。
長寧郡主生辰,驃騎將軍裴知然舉城燃耀,以賀芳辰。
火樹銀花,耀徹天衢。萬千流火,化作垂天雲錦,墜於瓊樓玉宇之間,竟照的這片黑沉沉的夜恍如白晝。
“萬民為長寧郡主賀——”
百姓歡呼聲如潮水般蔓延,護城河上漂浮各式各樣的燈,順著潺潺流水流向遠方。遠處是常年積雪的蕭山巔,玄甲軍用火把比了個大愛心。
萬千華彩裝進聞知菀眼底,她驚歎連連。
“喜歡嗎?”
絢爛夜色下,裴知然勾起唇角,去偷親她。眉眼狡黠,像是一隻偷到腥的貓。
滿城煙火中,聞知菀踮起腳尖,主動吻上了他的唇。
最是凝眸無限意,似曾相識在前生。
那片銀花未曾照耀處,宋凜怔然的、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梵天彩焰,明燈三千。他澀然一笑,像是了結了什麼心願似的。
紅著眼圈,悄悄的離開,未曾驚起一圈漣漪。
一吻過後,聞知菀淡淡瞥了一眼那片暗處。
宋凜躺在冰冷的雪地上,冰涼的雪粒子落到他的臉上,化成一滴滴滾燙的熱淚,流過他的頸側,混著汩汩溫熱的血液,在一片無瑕的雪地中綻開了朵朵紅梅。
慶功宴,他把劍搭到她的頸上時,她也會這麼痛嗎?
宋凜恍恍惚惚地想,力氣、體溫在迅速的流逝著。
他眼前一片模糊,渙散的曈底倒映著天邊的煊赫光雨。
滿城喧鬨,萬民賀喜。他死在家中,孑然獨立。
京城人人傳道,人在彌留之際能看到走馬燈。
宋凜這才驚覺,他這短暫的人生裡,竟到處都佈滿了聞知菀的影子。
聞知菀以為,皇家圍獵是他們的初見。
不,不是的。
是魏王府。
他記得那年也是如今日這般的大雪漫天,那是淳景最寒冷的冬夜。
“我兒——我兒——”
父親為了五兩銀子將母親賣入花樓,母親哭著喊著,聲嘶力竭。又被無情的拖走,留下了一串蜿蜒的、觸目驚心的血痕。
母親在時,總逼迫他去跟隔壁王屠戶學武。王屠戶力大如牛,一臉橫肉,動輒打罵。
宋凜討厭王屠戶,也討厭學武。
“娘冇有銀子供你去學堂我兒要好好學武,這樣才能保護自己”
母親音容笑貌猶在腦海徘徊,她說這話時,語重心長,淚眼朦朧。
宋凜一言不發的隨著父親回家,一身單薄粗麻衣,寒天雪地裡,凍得嘴唇煞白,瑟瑟發抖。
路過魏王府,氣派的府門大敞,庭院裡青鬆拂簷,玉欄繞砌。
那位權傾朝野、不苟言笑的魏王懷抱著粉雕玉琢、膚白賽雪的小女孩,朗聲大笑,臉上滿是驕傲。
“哈哈!菀菀射箭射的真準——不愧是老子的姑娘。”
那小女孩被逗的咯咯笑,手裡拿著一隻玩具弓弩,庭院內漫天亂射,毫無章法之言。
那是魏王獨女。
也是淳景最尊貴、最年輕的郡主,長寧郡主——聞知菀。
隔了很遠,聞知菀卻若有所感,忽的抬眼向他看來。
眼瞳如同琉璃般剔透明亮,錦衣華服,純稚天真。他指著窘迫的宋凜,在魏王懷裡嬉鬨,亂撲騰著一雙手。
“哥…哥哥…大…哥哥…”
“外麵冷,爹帶著菀菀回屋,給菀菀講故事。”
魏王銳利的掃了他一眼,又笑著抱聞知菀往裡處走去。
宋凜怔怔的看著他們的背影。
一道他邁不過去台階,恍若兩個世界。
“公子,天寒露重。郡主特遣奴婢奉上糯米羹一盞,為您驅驅寒氣。”正要走時,一名黃衣侍女走出來,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糯米羹。
她身著蔥黃綾棉裙,外頭披了件暗色鬥篷,袖口間,銀線縫的流雲紋似有光華流轉。
宋凜接過那碗糯米羹,熱乎乎的熨貼的他的掌心。
指尖無意識摩挲過袖口,粗糙刺癢,那裡冇有流雲紋,那裡早已被母親洗的發白。
魏王府待下人定是極好,衣裳料子都這般金貴。
他剛要喝,父親粗暴的一腳踹在了他的後心,他被踹倒在地,糯米羹與積雪混在一起,糟糕透頂,泥濘不堪。
如他的人生一般。
“磨磨蹭蹭的還不回家愣著乾嘛呢?睜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那是魏王府!你一輩子都進不去的地方!”
宋凜艱難的抬頭,日光下,玄鐵牌匾高懸朱門,魏王府三個大字,烏木鎏金,睥睨眾生。
如同它的主人般,高高在上。
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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