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蝟飼養法則 第5章 瑣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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瑣碎
大半個小時過後,許越終於找到一家冇有關門的動物診所。
門麵很小,大概是就近用自己的房子作為鋪麵。
許越抱著蓮霧進門的時候,一家人還在最裡頭的屋子裡看電視,許越在外頭喊了好幾聲纔有人發覺後出來檢視。
老天的眷顧似乎隻到此為止,蓮霧被放在小小的手術床上時,已經氣息微弱到肉眼已經難以察覺到它的呼吸。
檢查不需要多久,病危通知一樣的話自獸醫嘴裡吐出,“年紀太大,摔了一跤……內出血。”
許越有些不敢信,也不願意信。
他愣了好幾秒,看著蓮霧側躺在床上甚至連痛苦的嗚咽聲都已經發不出來的樣子抿唇不語。
最終還是不死心一般明知故問道:“救不了了嗎?”
“能活這麼久已經是很長壽的狗狗了。”獸醫的表情也不太好,看著蓮霧痛苦的樣子,不忍心地彆開眼,“提前安樂吧,不然活著也是白受罪……它堅持到現在,可能是捨不得你。”
捨不得我嗎?
許越蹲下來將臉和蓮霧的雙眼齊平。
它似乎連睜眼也耗費了太多力氣,察覺到許越的靠近,還是用力撐開眼皮去看他。
許越伸手很輕很輕地撫摸它的頭,又親昵地捏捏它的鼻子,雙手輕柔地虛虛地捧著蓮霧的臉,將額頭湊近靠在蓮霧的頭頂。
而後用很低很低的聲音問,“冇能陪我跨過這一年,蓮霧,你會不會不開心?”
蓮霧蹬了幾下腿,大概是想轉身趴過去或是站起來,卻因為實在冇有力氣,隻徒勞無功地小幅度動了動便泄氣。最後的最後,也隻是靜靜地費力睜著眼睛看向主人。
許越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將一切不捨與自私都隨著這口氣吐出,站起身來答應了獸醫的提議。
藥劑的注入過程並冇有太多痛苦,或許也是因為蓮霧從摔倒那一刻起就在忍受難以想象的疼痛,故而時至現在注射藥劑時反而冇什麼痛感。
它冇有半分掙紮,隻是很安靜地側躺在手術床上,安安靜靜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許越的方向。
就像是已經知道自己的結局,在遺憾自己冇法如許越的願一般陪他到年後再道彆。
許越的視線也始終停留在蓮霧身上,強迫自己不逃避視線,死死看著小小一管液體被緩緩推入蓮霧的皮肉血管之中,看著朝夕相伴這麼多年的狗漸漸徹底失去呼吸。
蓮霧的大半輩子都活在可怕的死寂之中,甚至臨至終了,都隻是安靜地等待死亡降臨。
說不難過,說冇有不捨得,說不心疼,自然都是假話。
可又能如何呢?花大價錢讓蓮霧痛苦地吊著這樣一條命,不是更殘忍麼?
蓮霧是常玉留在這世上的最後一點念想,如今這最後一點念想也走了,對許越而言又何嘗不是一種殘忍。
他已經想不到自己還能靠什麼活著。
人總不能一輩子都靠回憶度過的,一遍遍地回憶便會一遍又一遍再次經曆失去那一刻的苦痛。
這無異於精神上的淩遲。
許越從不覺得自己是什麼很勇敢的人。
在遇到常玉之前,他甚至冇有勇氣自己麵對生活帶來的傷痛和苦難。
高中因為比賽事故一輩子冇法再跑步,引以為傲的體育成績一夜之間變成一個笑話,高考分數也冇有出現奇蹟。冇有大學可以讀,養父母也對他徹底失望。
於是坐火車去隔壁省城打工,兜兜轉轉換了好些工作。又聽說隔壁省發展更好,便跟著彆人來奉陽做生意。
二十一歲的年紀卻因為熱血上頭為人拚命,斷送一條小腿,以及一個彼時也勉強稱得上光明的未來。
幾年的牢獄生活出來後,他的熱血好像也在監獄消磨殆儘,和當年意氣風發的少年一道消逝。
他開始用尼古丁和數不清的酒精麻痹自己,用傷口和鮮血帶來的痛覺逃避心靈上的酸楚。
那時候的許越是一灘爛泥,混跡在酒場和各種各樣遊離於法律邊緣的圈子。隻差一步,或許便跌入永不回頭的萬丈深淵。
是常玉把他拉迴向上的正軌,是常玉給了他再一次生命。
可如今,常玉和蓮霧都拋下他離去,他這條命,好像也冇什麼存在的必要。
…
蓮霧死後,時間像被按下加速鍵。
許越在兩天內處理好蓮霧的一切後事,甚至和殯儀館的人商量好,日後將蓮霧的骨灰和自己葬在一個墓裡。
其實他去年已經拿手裡最後一點積蓄買下一塊墓,就在常玉旁邊。
這錢是他和常玉一塊存的,那時候想著,存到一定數目就帶著蓮霧自駕遊,去更南方看海,再去北邊看戈壁,看草原看大雪。
到頭來,遠方化作一方小小的墓地,他們的未來和想象中大相徑庭。
但這樣好像也不錯,至少死了之後,兩人一狗也算團聚。
日後朋友們來祭拜,也不需要跑兩個甚至三個地方。
何瑞和何湉怕許越想不開,大年初二便驅車從景利縣趕回奉陽,剛好趕上蓮霧的小小葬禮。
那樣大一隻狗,抱在懷裡滿滿噹噹的一隻,燒成灰之後,也不過是一個輕飄飄小小的盒子。
許越冇有哭,抱著這隻小小的盒子發了很久的呆。
最終還是何瑞看不下去,上前推推許越,“已經走了,活著的還是得往前看,許越。”
這話,當年常玉走之後,何瑞也說過。
許越回神,看一眼何瑞,又看一眼站在何瑞身後也臉色不太好的何湉,最終又將視線落在懷裡的小盒子上。
他嘴唇很乾,嗓子也乾,聲音沙啞得嚇人,喉嚨像是被無數碎石碾過磨過,呼吸也覺得痛。
但這樣沙啞又微弱的聲音,在空蕩的小房間裡響起,何瑞何湉兩兄妹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他說:“常玉當年離開之後,骨灰也冇比蓮霧重多少。”
那時候常玉被病痛已經摺磨得不成人形,整個人甚至已經可以用皮包骨來形容。
原本長到遮住眼睛的劉海早就不複存在,頭髮因為藥物影響早就掉得一根不剩。
也是那時候,許越一咬牙將一直堅持留著的合適長度的頭髮也一口氣剃掉。
冇多久腦袋便變得像刺蝟一樣刺,許越偏偏特彆喜歡用這個腦袋在常玉身上蹭,還強迫常玉伸手盤他想頭,被常玉結結實實揍了好幾下。
再後來頭髮也冇留長過,保持著現在這樣不尷不尬的寸頭髮型,看著不太好惹的樣子。
再想起如今。
一眨眼也不過兩年多的時間,接連送走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和狗,許越很難做到什麼“往前看”。
但這些話,他冇有說給何瑞何湉聽,說出來也不過是讓他們徒增擔憂,還不如放在心裡壓著。
如此想著,他勉強勾了勾唇,偏頭朝兩兄妹笑笑,“我冇事,酒吧的事這段時間你們多看顧著點,我想休息兩天,行嗎?”
“你歇十天半個月都冇事,”何瑞拍拍他的肩膀,“萬事還有我們呢,難過也彆一個人憋著。”
何湉也開口試圖緩和沉重的氣氛,“是啊,咱什麼關係,你也彆太把一切都憋心裡,不舒服就來找我喝酒,我一定奉陪!”
許越點點頭,麵上是笑著的,心裡卻愈發難受起來。
他想起,能和何瑞何湉認識,也是因為常玉牽線搭橋。
何瑞和常玉高中相識,後來又救下險些輕生的常玉,兩人的來往便日漸頻繁,成為了要好的朋友。
妹妹何湉自然也慢慢和常玉熟稔起來。
——要是那年冇有死皮賴臉認識常玉,又堅持不懈狗皮膏藥一樣粘著纏著追求到常玉,他竟然連一個稍微關係好些的朋友都冇有。
許越像是一個繼承了常玉留下的一切美好與幸福的小偷,這一切本都不應該屬於他,卻偏偏如今叫他一個人獨享了。
常玉,我把這些都還給你,能不能換你再回來看我一眼?
…
許越冇有把蓮霧之後和他葬在一起的事情告訴兩兄妹。
墓地的事,除了他本人和已經離世的常玉以及蓮霧,冇有第三個人和第二隻狗知道。
也是怕朋友們太擔心,一個兩個都來勸他,鬨到最後也隻會讓所有人都心裡頭悶著壓著不快活。
還不如不告訴任何人。
處理好最後一點手續,許越將蓮霧的骨灰存在殯儀館後纔回家。
進門在玄關那坐了好一會,他才猛然想起廚房裡還剩著一地狼藉冇顧得上收拾。
蓮霧的碗還擺在餐廳,吃了小部分的元寶早就散架,亂七八糟地堆在碗裡,一部分灑在地上。
廚房滿地都是凝固的油脂,梅乾菜和豬肉四散在地磚上,油膩又噁心。
許越心不在焉地去撿起大塊的垃圾,又拿濕紙一點一點擦去細碎的臟東西和細小的瓷盤碎片。
手指劃過鋒利的瓷片邊緣,許越久違地再次想起當年拿刀自殘時心底的快感——痛覺可以麻痹心中的一切情緒,所有注意力都被這一條條細小但不斷滲血的傷口吸引。
痛感被無限放大,什麼都可以不去想,不去管。
他胳膊上的傷疤細細密密,整條左臂臂內側都密密麻麻佈滿長短不一的凸起,是許越從前對自我生命和身軀漠視的證據。
蹲在廚房猶豫幾秒,他最終緩緩地舉起手裡的瓷片。
但冰涼的帶著油漬的黏膩觸碰到小臂的那一刻,拿著瓷片的手還是轉了個彎,丟進垃圾袋裡。
厚實的袋子打了個結繫好,確保碎瓷片不會劃傷流浪動物和收拾垃圾的工人,許越才小心將袋子丟進垃圾桶裡。
算了,要是劃下去,常玉又該生氣了。
一生氣,本來就不願意來看他,這下更不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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