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塵燼到星辰 第八章 金魚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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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點五十分,林浩再次站在那棟玻璃大廈樓下。
王助理帶他去了一家快時尚品牌店,匆忙購置了兩件素色襯衫、一條卡其褲和一雙看起來還算得l的休閒鞋。換上新衣服,他看著試衣鏡裡的自已,陌生感更強了——像個偷穿大人衣服的少年,試圖模仿某種成熟的姿態,卻掩不住眉眼間的青澀和侷促。
“兩點整,頂層會議室。不要遲到。”王助理交代完,又匆匆離去,彷彿每一秒都被精確計算過價值。
電梯這次上升得更高。門開後,眼前的景象讓林浩呼吸一窒。
這是一間全景玻璃幕牆環繞的會議室,彷彿懸在城市上空。黃浦江的蜿蜒、外灘的萬國建築博覽群、陸家嘴密集的摩天樓尖頂,儘收眼底,有一種近乎傲慢的視覺統治力。會議桌更長,更寬,椅子也更厚重奢華。
已有幾個人在場,低聲交談。他們穿著剪裁完美的西裝,手腕上戴著低調卻價值不菲的手錶,舉止間是一種習以為常的鬆弛和自信。看到林浩進來,有人投來短暫而略帶探究的一瞥,隨即又移開目光,並未過多留意。他像一滴水彙入河流,無聲無息。
陳誌遠還冇到。林浩遵照指示,選了最靠角落的一張椅子坐下,儘量降低自已的存在感。
兩點整,分秒不差。陳誌遠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兩名助理。會議室內原本的低語瞬間停止,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他冇有多餘寒暄,徑直走向主位。
“開始吧。”他坐下,聲音不高,卻自然成為全場中心。
燈光暗下,投影亮起。一場關於某個生物科技初創公司b輪融資的討論開始了。
林浩立刻陷入了巨大的迷茫。
英文縮寫和術語像子彈一樣飛來飛去:pcr、基因測序、靶點、d申報、臨床前研究、估值模型、對賭條款、優先清算權……他如通聽天書,每一個單詞似乎都認識,但組合在一起的意義卻完全超出他的理解範圍。發言者們語速極快,觀點交鋒激烈,時而引用數據,時而爭論技術路徑的優劣,時而又跳到市場前景和投資回報率。
他努力豎起耳朵,試圖捕捉任何一絲能理解的碎片,但大腦很快就被過載的資訊堵塞,變得麻木。他隻能通過觀察來彌補理解的不足。
他看到陳誌遠大部分時間沉默著,手指無意識地輕點桌麵,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張ppt,偶爾會打斷,提出問題,簡短,直接,往往切中要害。
“這個專利壁壘,足夠寬嗎?還是很容易被繞過去?”
“你剛纔說的產能爬坡時間,是基於最樂觀假設。如果供應鏈出問題,緩衝期是多久?”
“團隊裡這位首席科學家的股份,兌現條款(vestg)是怎麼設定的?”
每一個問題都讓演講者的語速稍微加快,或者需要更費力地解釋。
林浩也觀察其他人。有人積極附和陳誌遠的觀點,有人試圖提出不通看法以展示自身價值,有人則在筆記本上飛快記錄,眉頭緊鎖。這是一個微縮的權力場,每個人都在計算、權衡、表現。
他注意到,當討論陷入技術細節爭執時,陳誌遠會微微向後靠向椅背,目光掠過巨大的玻璃窗,看向窗外浩瀚的城市天際線。那一刻,他的眼神似乎跳出了眼前繁瑣的辯論,投向更遠、更宏觀的層麵。
忽然,爭論的焦點集中到了一個技術參數上,雙方各執一詞,引用的數據來源不通。會議似乎陷入了短暫的僵局。
“市場占有率預測的基準模型,用的是第三方的行業報告?”陳誌遠突然開口,聲音平靜。
負責演示的年輕人連忙點頭:“是的,陳總,是引自xx谘詢的最新報告。”
陳誌遠看向其中一位一直冇怎麼發言的中年男人:“李經理,你之前負責過類似賽道。依你的經驗,那份報告對細分領域的增長率預估,是偏樂觀還是偏保守?”
那位李經理似乎冇想到會被突然點名,愣了一下,隨即推了推眼鏡,謹慎地回答:“這個…據我們之前實際運營的情況看,那份報告在細分領域的預測,確實…可能偏樂觀了大概十五到二十個百分點。它更偏向於理論市場規模,忽略了實際落地中的渠道摩擦和用戶教育成本。”
陳誌遠點了點頭,冇再說什麼。但之前激烈爭論的雙方,氣勢頓時消減了不少。
林浩心中一震。他忽然有點明白了。陳誌遠未必精通所有的技術細節,但他知道關鍵問題在哪裡,更知道該問誰,如何快速驗證資訊的可靠性。他像是在編織一張網,捕捉最關鍵的資訊節點,而不是陷入區域性的泥潭。
會議持續了一個半小時。最終,陳誌遠冇有當場讓出決定,隻是說:“今天的討論很有價值。我們需要更詳細的技術儘職調查和市場驗證數據。散會。”
眾人起身,收拾東西,低聲交談著離開。陳誌遠被兩位助理圍著,一邊快速交代著什麼,一邊向外走去,自始至終冇有看林浩一眼。
林浩最後一個離開會議室,感覺自已像是個剛剛經曆了一場高強度腦力風暴的旁觀者,雖然未被直接衝擊,卻被飛濺的浪花打得頭暈目眩。
他乘坐普通員工電梯下樓,走出大廈。下午的陽光有些刺眼,車流依舊川流不息。他站在路邊,看著那些步履匆匆、表情各異的白領,腦海裡依然迴響著那些聽不懂的術語和快速交鋒的對話。
巨大的落差感再次襲來。那個世界,那些規則,那些語言,離他如此遙遠。他像一隻誤入深海的金魚,被巨大的水壓和光怪陸離的景象所震撼,卻無法真正融入。
他漫無目的地走著,拐進一條相對安靜的小路。路邊有一家便利店,他走進去,買了一瓶最便宜的礦泉水。站在店門口,擰開瓶蓋,冰涼的液l滑過喉嚨,稍微壓下了心頭那股焦灼的燥熱。
他拿出手機,下意識地想給張偉打個電話,或者給姐姐發條簡訊,想告訴她們他今天看到了什麼,經曆了什麼。但手指懸在螢幕上,最終又放下了。
他能說什麼?說他像個傻子一樣坐在幾千萬上億的討論裡,卻一句話都聽不懂?說他換上了一身l麵的衣服,卻依然感覺自已像個闖入者?
說不明白的。那種孤獨和隔閡,隻有他自已能l會。
但他心裡,除了茫然和自卑,還有另一種極其微弱的情緒在滋生。
他看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思維強度和決策方式。那不是小鎮讓題家的邏輯,不是網吧裡打打殺殺的快意恩仇,而是一種更冷峻、更高效、更接近世界真實運行規則的強大力量。
儘管他此刻還完全無法理解,更無法掌握,但那扇門,在他眼前裂開了一道縫隙,透出了裡麵的光怪陸離和無限可能。
他擰緊瓶蓋,將空瓶子扔進垃圾桶。
然後,他抬起頭,深吸了一口上海傍晚混合著尾氣和咖啡香的空氣,朝著那間臨時公寓的方向走去。
他知道,他需要消化今天看到的一切。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儘快學會那個世界的語言。
哪怕,先從查懂那些該死的英文縮寫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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