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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少爺到皇帝 第18章 蒼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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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房的燭火搖曳了大半宿,張行最終拍板定下染料之策,由父親張益達全力主理廣元收草、建坊等諸事。

張益達的聲音帶著熬夜的沙啞,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行兒,廣元縣這邊漫山遍野的梔子、蓼藍是現成的,可要收攏、轉運,再建染坊熬製染料,最後運抵漢中布莊。

這千頭萬緒,絕非我們府上這點人手能支應開,尤其可靠的心腹管事,更是捉襟見肘,若是有近親族眷幫忙,則要靠譜的多。」

張行沒有立刻回答,他起身踱到牆邊懸掛的巨幅輿圖前,目光越過標注著廣元的墨點,沿著蜿蜒的嘉陵江水係緩緩上移,最終定在一個不甚起眼的小縣——蒼溪。那是母親王氏的桑梓之地。

「父親所言極是,這亂世裡,血脈相連,同氣連枝的,是比外人靠譜的多,我想請舅父一家出山助我,你看如何?」

「蒼溪?你舅家?」張益達一愣,眉頭並未舒展,「你舅父守業公,為人是極敦厚本分的,可蒼溪王家世代務農,於這行商坐賈、經營轉運之事,隻怕……」

「事急從權,顧不得那許多了!隻要走上正軌,慢慢學就是了,更何況還有父親照應。」張行截斷父親的話,隨即看向勝文。

「勝文,你此行務必懇切陳情,道儘我張家眼前困局與廣元機遇。舅父是明白人,蒼溪那幾畝薄田,賦稅日重,天災頻繁,又能支撐王家上下幾時?

與其困守鄉土坐以待斃,不如舉家遷往廣元,襄助我張家開辟這染料生路!告訴他,外甥願以染坊一成乾股相酬!」

張益達看著兒子眼中不容置疑的火焰,終是沉沉一歎,點頭應允。

這世道,固守祖業或許安穩,卻已是一條肉眼可見的死路。

幾日後,通往川北的路上,一輛半舊的騾車踽踽前行。車轅上插著一麵不起眼的「張」字小旗。

車廂裡,勝文裹著厚厚的棉襖,隨著路邊景象映入眼簾,眉頭開始緊皺起來。

道旁時見廢棄的村落,偶有拖家帶口、麵黃肌瘦的流民隊伍麻木地與他們擦肩而過。

路過一處集鎮時,焦黑的梁木和斷牆上尚未乾涸的暗紅血跡觸目驚心,空氣中更是彌漫著淡淡的焦糊與血腥混合的怪異氣味,勝文胃裡一陣翻攪,不由得放下車簾,閉緊雙眼。

蒼溪縣·王家山

王守業蹲在自家門口的田埂上,粗糙如樹皮的手指撚著一把乾澀的泥土,眉頭鎖成了深深的川字。

剛渡過乾旱,秋收所得,繳完官府層層加碼的遼餉、練餉後,剩下的連塞滿穀倉的一角都勉強。

灶房裡,妻子壓抑的咳嗽聲斷斷續續傳來,藥罐子咕嘟咕嘟響著,苦澀的藥味彌漫在破敗的小院裡。

十五歲的長子王振武蹲在屋簷下,沉默地磨著一把豁了口的柴刀,眼神裡有少年人不該有的陰鬱。

這個冬天,該怎麼熬!

「舅公!舅公!」一聲帶著哭腔的呼喊打破了院中的死寂。王守業抬頭,見是隔壁的侄孫狗娃,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村東頭李老財家的管事帶人來了!說…說今年租子要再加三鬥穀!我爹跟他們爭了幾句,就被打了!」狗娃指著村東方向,眼淚撲簌簌往下掉。

王守業心頭一沉,一股無力的怒火直衝頂門,他猛地站起身,眼前卻是一陣發黑,身子晃了晃,粗糙的手死死摳住田埂邊一塊冰冷的石頭才勉強站穩。

加租?這哪裡是加租,分明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他抬頭望向灰濛濛的天,隻覺得這方小小的天地像個巨大的囚籠,越收越緊,勒得人喘不過氣。

騾車在崎嶇的鄉間土路上顛簸了最後半日,終於在暮色四合時,停在了王家山某處土坯院門前。

勝文跳下車,風塵仆仆,帶著一身寒氣。院門吱呀一聲開啟,王守業借著屋裡透出的微弱油燈光,看清來人,渾濁的眼中滿是疑問。

「舅老爺好,我是張行少爺家的管事!」勝文搶上一步,趕上前打招呼。

昏黃的油燈下,一碗冒著熱氣的粗茶遞到勝文手中,他顧不上暖手,放下茶碗,從貼身內袋裡取出一封帶著體溫的信,雙手鄭重地遞給王守業。

「舅老爺,這是張家老爺的親筆書信。」

接著,他壓低聲音,將漢中麻布生意如何被朝廷斬立決的黃榜腰斬,少爺如何決斷轉行染料,廣元的漫山梔藍如何成為唯一生機,以及眼下最緊迫的人手匱乏之困,一一道來。

王守業借著昏暗的燈光,吃力地辨認著信箋上熟悉的字跡。

讀到朝廷根基朽爛、亂民十萬勢成燎原、蒼溪非久安之地、願以染坊一成乾股,邀舅兄舉家遷廣元,共謀生路等語時,他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信紙發出簌簌的聲響。

舉家…遷往廣元?」舅母驚得捂住了嘴,眼中滿是茫然與恐懼,故土難離,對一個農婦而言,這決定無異於翻天覆地。

王振武卻猛地抬起頭,黯淡的眸子裡驟然爆發出一種近乎野性的光亮,他死死盯著父親,喉嚨裡發出壓抑的低吼:「爹!還猶豫啥?今天李老財的人剛打了狗娃他爹!

加租!再加租我們吃什麼?等著餓死嗎?表哥家是正經生意,總比在這等著被人敲骨吸髓強!」

少年人的血性被殘酷的現實和這突如其來的出路徹底點燃,他受夠了這看不到頭的欺壓和絕望。

王守業的目光緩緩掃過妻子驚惶的臉,兒子激動發亮的眼睛,最後落在手中那薄薄的信紙上。

信紙上的字句,與白日裡狗娃的哭訴、李老財管事的跋扈、家中空了大半的穀倉、妻子藥罐的苦澀氣息,所有畫麵重疊交織,像無數條鞭子抽打著他。

他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渾濁的眼底已是一片決然的清明。他用力一拍膝蓋,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力量。

「走!收拾東西!能帶的帶上,帶不動的扔了!這吃人的地方,不留也罷!外甥給了條活路,我們王家跟著闖了!」

接下來的幾日,小小的王家山彷彿投入石子的池塘,漣漪擴散。

王守業不再是個沉預設命的老農,他以從未有過的果斷和隱隱顯露的族長威儀,召集了王氏幾房近支。

將張行描繪的廣元藍圖、染坊前景和那一成乾股的承諾,清晰而懇切地傳達給每一位愁眉苦臉的族人。

亂世的流言早已在閉塞的山村悄然彌漫,朝廷的苛政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李老財之流的盤剝更是近在咫尺的催命符。

當一條能逃離這雙重絞殺、通往一處有親族依靠、或有工可做、或有股可分的生路擺在麵前時,絕望中的人們爆發出了驚人的行動力。

變賣帶不走的粗笨傢什,連夜蒸製耐儲的乾糧,老人默默擦拭著祖傳的、或許再也用不上的農具,婦人將僅有的幾件好衣裳仔細打包,孩童們則在懵懂中帶著對遠方的興奮。

幾戶平日裡關係緊密、同樣被租稅壓得喘不過氣的旁姓鄰居,在王家人的遊說和許諾的工錢從優下,也咬牙加入了這支逃亡的隊伍。

出發那日,十幾輛吱呀作響的雞公車和幾頭瘦骨嶙峋的毛驢,載著王家及幾戶鄰人全部的家當和希望。

王守業最後看了一眼在寒風中瑟縮的祖屋和田地,眼神複雜,有不捨,但更多的是一種卸下千斤重擔的釋然。

這支由老弱婦孺和精壯勞力混合的隊伍,像一條求生的溪流,沉默而堅定地淌出了王家坳,彙入通往廣元的未知前路。

勝文和王振武走在隊伍最前頭。回望身後蜿蜒的人流,再看看前方層疊的山巒,勝文心中百感交集。

這已不僅是為張家尋找幫手,更像是在這崩壞的時代邊緣,兩個家族互相攙扶著,向那渺茫卻必須抓住的生機,邁出了沉重而決絕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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