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少爺到皇帝 第19章 點石成金
當這支風塵仆仆、疲憊卻眼神灼亮的隊伍,終於望見廣元縣城那低矮的土城牆輪廓時,已是十餘日後的黃昏。
城門外,張益達帶著幾個夥計早已等待多時,遠遠看見領頭騾車上那熟悉的身影,張益達心頭一塊巨石轟然落地,他則疾步迎了上去。
「守業兄!一路辛苦了!」張益達緊緊握住的王守業的手。
王守業看著眼前明顯清瘦卻眼神銳利了許多的妹夫,千言萬語隻化作一聲重重的慨歎,「益達老弟,來了!王家能動的,都來了!往後,這一大家子,就指著你和行兒了!」
兩人的手緊緊相握,無需更多言語,亂世之中,血脈與利益已將他們牢牢捆綁在一起。
張行並未出現在迎接的人群裡,此刻,他正獨自站在城外一處高坡上,俯瞰著坡下那片剛剛平整出來的開闊土地。
巨大的土坑已經挖好,旁邊堆滿了新燒製的青磚和巨大的陶缸,幾個工匠正圍著初具雛形的窯爐指指點點。
冬去春來,廣元城外的荒坡徹底變了模樣。
此前的荒地外已立起夯土的圍牆,幾排簡陋草棚依靠在圍牆兩邊,棚子之間,是縱橫交錯的淺溝,引入附近溪流的活水,最核心處,矗立著三座敦實的窯爐,由青磚壘砌。
窯爐旁,纔是這工坊真正的靈魂所在——數十口巨大的陶缸,深褐色的缸體半埋入泥土中。
張行站在一口最大的陶缸邊沿,舅父王守業則領著幾個手腳麻利的王家後生,正小心翼翼地將一筐筐新采的原料分類攤曬在巨大的竹匾上。
「行兒,你看這蓼藍,今年雨水足,長得格外肥壯!按老法子漚製,定能出上好的靛青!」
「舅父,老法固好,但世道變了,我們的顏色,也得變,僅靠老天爺給的這幾樣,不夠。」
他大步走向工坊角落一處特意辟出的草棚,這裡光線充足,但棚內陳設簡單得近乎簡陋,幾塊厚實的木板拚成粗糙的實驗台,
上麵散亂地擺放著大小不一的陶碗、石臼、木杵、竹刀、細密的濾布,還有一排排貼著不同草葉標記的小陶罐。
張行先是取幾段蘇木,用石臼細細搗碎成深紅的粉末,傾入陶碗,注入滾水。
滾燙的水與木屑相遇,瞬間騰起一股白汽,碗中液體迅速變得濃稠暗紅,他取出一小塊素白棉布,浸入其中,
片刻後撈出,擰乾,懸掛,布所呈現的顏色,正是市麵布莊最常見的絳紅。
張行凝視著那片紅布,眉頭微蹙。
他轉身又拿起石臼,這次放入的是金黃的梔子果,果肉被搗爛,擠出汁液,再兌入清水,得到一碗澄澈明豔的金黃。他將另一小塊白布浸入,染出的是一派鮮亮跳脫的鵝黃。
染的各種顏色倒是色彩斑斕,但問題是是,色彩單一,而且這些顏色,漢中乃至整個川陝的布莊,隻要肯下本錢收原料,都能染出來!
張行要的不是能染,而是染得獨一份!他疲憊地靠在木柱上,揉著太陽穴,卻始終想不起來三原色是哪幾種顏色。
「到底是哪三種來著,紅綠藍?不對,紅白藍?好像也不對。」
隨後目光無意識地掃過掛在角落的一片靛藍布和一片鵝黃布,以及剛染的洚紅。
「想起來了,是紅黃藍!」
張行隨即放聲大笑,轉過來身來重新開始調配,他取出一隻大陶碗,將梔子黃液倒入,接著,用竹勺舀起幾滴濃靛藍液,滴入黃液之中。
第一滴落下,碗中黃色瞬間被侵染,暈開一小圈渾濁的綠意,第二滴、第三滴…隨著藍液的加入,碗中的色彩開始出現變化,黃色不斷被吞噬、融合,那渾濁的綠色迅速沉澱、澄清、加深!
最終,一碗翠綠呈現在眼前!那綠,生機盎然,遠非單一植物染料所能企及!
「成了!」一聲壓抑的低吼從張行喉間迸出。他毫不猶豫,立刻取布浸染,當那塊浸潤了調配之綠的布匹在陽光下展開後,出現了這個時代前所未見的顏色。
棚外勞作的王振武不經意間瞥見,眼睛瞬間瞪得溜圓,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手裡的茜草根啪嗒掉在地上。
隨後張行,接連不斷調配出不同的顏色,草棚外,掛起的布片越來越多,色彩之豐富,早已超出了王守業、王振武乃至所有工坊夥計的想象極限。
每一種新顏色的誕生,都伴隨著棚內壓抑不住的興奮低呼,以及棚外越聚越多、指指點點、嘖嘖稱奇的圍觀目光。
當張行終於因精疲力竭而停下手中的竹勺時,眼前已是滿目錦繡。
王振武不知何時已擠到了棚口,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表哥,這些顏色…神了!真的神了!咱們染坊要發了!」
張行沒有回答,他走到棚邊,目光越過色彩繽紛的布片,投向遠處爐火已熊熊燃起、青煙嫋嫋升騰的熬煮區,巨大的陶缸裡,靛藍的汁液正在高溫下翻滾、氧化、沉澱,那是染坊立足的根基。
而眼前這片小小的草棚,這滿目他親手調配出的、超越了天然界限的瑰麗色彩,則是他劈開這亂世商道、刺向未來的一把最鋒利的劍!
染缸裡的乾坤,已然初定。這方寸之地調和出的萬千氣象,即將成為張家在這末世濁流中,最耀眼也最致命的籌碼。
「勝文,通知勝武,讓他帶五十個家丁過來這邊,以後分隊按時巡邏,保衛這裡的安全,另外,這裡的顏色調配,除了最基礎的那些,新出現的顏色由我調配好後,再送到這邊來。」
勝文點頭應下,轉身快步離去安排,一直守在棚外、目睹了顏色奇跡誕生的張益達和王守業,此刻才激動地迎了上來。
張益達滿臉紅光,聲音因興奮而有些發顫:「行兒!有了這些神仙般的顏色!漢中、川陝,乃至整個大明的布莊,誰能與我們爭鋒?這買賣,指定是金山銀海啊!」
王守業卻搓著那雙布滿老繭的手,臉上的激動被一種強烈的不安和侷促取代。
他看著那滿棚流光溢彩、聞所未聞的布片,又看看眼前的張行,嘴唇囁嚅了幾下,終於鼓足了勇氣,聲音帶著懇切:「外甥,這顏色是你點石成金變出來的!
銀子是你家出的,工坊是你家建的,主意是你拿的,舅舅一家,不過是出了把子力氣,跟著跑跑腿,管管人,這染坊的一成乾股,舅舅我實在是受之有愧,寢食難安啊!
這萬萬不成!你把舅舅那份乾股收回去吧!能給振武他們幾個小子在這染坊謀個正經差事,按月拿點工錢,舅舅就心滿意足了!這乾股,舅舅實在沒臉拿,拿著燙手哇!」
一旁的張益達連忙寬慰:「守業兄,這話就見外了!若無你帶著王家親族鼎力相助,這染坊如何能這麼快立起來?
這漫山遍野的原料,不靠你們這些老把式去收、去管,靠誰?咱們是一家人,共患難,自然要同富貴!」
張行看著舅舅那張此刻因羞愧而漲紅的臉,心中瞭然。
這並非客套,而是王守業作為老實莊稼人,麵對遠超出認知和付出的巨大回報時,本能的不安與惶恐。
他微微一笑,走上前,雙手扶住王守業顫抖的肩膀,眼神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舅舅,您這話就錯了,若無您老坐鎮,管束排程,這些原料如何能及時、足量、保質地送到染坊?
若無您和舅媽操持,這百十號人的吃喝拉撒,如何能井井有條?這染坊,是張家牽頭不假,但更是我們兩家血脈相連、共同的心血!那一成乾股,
不是張家施捨,是您王家應得的!是您帶著族人,在這亂世裡,和我們張家一起搏出的生路!再者,舅舅,這乾股您必須拿著。這不僅是一份利,更是一份責!
日後染坊越做越大,賬目往來,原料采買,人手排程,哪一樣不是千頭萬緒?我爹要顧著漢中那邊的銷路,這邊工坊的根基,尤其是這關乎我們命脈的賬本。
非您這樣至親至信的人經手,我如何能安心?您若不拿這乾股,如何替我張家管好這份家業?又如何讓這些跟著我們闖蕩的王家叔伯兄弟,真正安心紮根於此?」
王守業聽著,眼睛裡湧起一層水光。他看著外甥年輕的臉龐,又看看妹夫鼓勵的眼神,再看看身後兒子和族人們充滿希望的目光,喉頭哽咽。
他明白了,這乾股,他推不掉,也不能推。這不僅關乎錢財,更關乎血脈親情的托付,關乎王家在這亂世中抓住的救命稻草能否真正紮下根來。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大手重重抹了一把臉,挺直了微駝的脊背,聲音帶著一種豁出去的堅定:!好孩子!舅舅懂了!這乾股,我就厚著臉皮收下!
你放心,這攤子事,這賬本,舅舅豁出這把老骨頭,也一定給你管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絕不讓外甥你操半點心!」
「那我就放心了,今天大家夥休息一天,明天正式開工,下午酒樓的人會過來做飯,大夥吃好喝好,晚上還有戲班,大家好好熱鬨熱鬨。」張行握著舅舅的手,同時招呼道。
「是啊,外甥,這些顏色染布之後,我們指定要發,有這些顏色在手,我拿一成乾股都多了,把我那一成乾股退了吧,舅舅實在沒有臉拿啊,銀子是你們出的,顏色調配也是你們出的,這我何德何能能拿一成乾股。」
「舅舅放心收下吧,之後的賬本還要靠你和我爹呢!」張行勸解道,一旁的張父也是不斷寬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