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少爺到皇帝 第191章 除夕營火
野豬峽的結局,如同冬日裡最後一片枯葉墜地,沉悶而乾脆。
搖黃匪巢,這個盤踞川東北多年的毒瘤,隨著姚、黃授首及核心黨羽在峽中被儘數殲滅,其餘大小頭目或死或擒。
早已被脅從可生告示勾得人心浮動的普通匪眾更是望風而降,頃刻間土崩瓦解。
喧囂一時的搖黃旗號,自此徹底掃入了夔州曆史的灰燼之中。
另一邊,關於達州的戰報也終於傳到了湖廣巡撫唐暉耳朵裡。
唐暉手指顫抖著拿起那份染著風塵氣息的軍報,逐字看去,越看心越沉。
川中局勢糜爛至此,連張令這等宿將都折戟沉沙!更讓他心驚的是,那個名叫張行的反賊,竟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席捲夔州,其勢已成!
「快!八百裡加急!奏報朝廷!張、鄧二將殉國,川東夔州陷於賊手張行,請朝廷速定方略!」他知道,這份奏報飛馬送入京師,必將引起朝堂巨震。
川鄂相連,夔門一失,湖廣的北大門已隱隱洞開!
持續數月的征戰,士兵勞累,張家軍各部,在張行的嚴令下,開始有序輪替休整。
時間在緊張的餘韻和短暫的喘息中滑過,轉眼便是崇禎六年的除夕。
達州城郊,巨大的軍營連綿起伏,這裡駐紮著兩支特殊的隊伍:一支是投誠的數千湖廣兵,另一支則是被釣魚的川東籍俘虜。
營盤壁壘分明,氣氛也迥異,湖廣兵營區相對鬆弛,俘虜營則戒備森嚴,沉默中帶著壓抑。
除夕日中午,達州城內外早已響起了稀稀落落的爆竹聲,空氣中似乎也飄來了若有若無的飯菜香氣。
而在俘虜營與湖廣兵營地之間,一塊特意清理出來的空地上,此刻卻燃起了幾十堆盛大的篝火。
張行來了,沒有前呼後擁的儀仗,隻帶著十幾名親衛。
「將軍!」負責看守的軍官和投誠的湖廣兵軍官連忙行禮。
俘虜群中則是一陣不安的騷動,無數道目光聚焦在這個決定他們命運的人身上,充滿了敬畏、恐懼和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張行擺了擺手,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開:「都坐下吧,今天是除夕,年總是要過的。」
很快,營地夥夫們抬著一桶桶、一盆盆熱氣騰騰的菜肴出來了。
沒有山珍海味,都是最實在的軍中飯食,卻顯然花了心思:給湖廣兵準備的是大盆的、油汪汪的臘肉燉蘿卜乾,裡麵還加了辣子,紅彤彤的惹人食慾;
給川東俘虜準備的則是大塊的、燉得酥爛的酸菜白肉,酸香撲鼻,旁邊還有一筐筐蒸得熱氣騰騰、帶著米香的糍粑。
「都彆愣著,自己動手,管飽!」張行率先走到一口大鍋旁,拿起一個粗陶碗,示意夥夫給自己也盛了一碗酸菜白肉,又拿了一塊糍粑。
他就近找了個木墩子,毫不講究地坐了下來。
看到張行如此,氣氛終於鬆動了一些。湖廣兵那邊率先熱鬨起來,熟悉的家鄉味道勾起了思鄉之情,也衝淡了身為降兵的尷尬。
俘虜營這邊,起初還有些遲疑,但食物的香氣和那管飽的承諾終究壓過了不安。
有人小心翼翼地靠近,盛了一碗酸菜白肉,滾燙的溫度透過粗陶碗傳到冰涼的手心,那久違的、屬於家鄉的、踏實的肉香和酸菜的滋味湧入鼻腔,不少人眼圈瞬間就紅了。
捧著碗,蹲在或坐在篝火旁,默默地吃著,咀嚼著,溫暖的食物下肚,驅散了身體的寒意,也稍稍熨帖了心中的惶恐。
張行慢慢地吃著碗裡的東西,目光掃過篝火旁沉默進食的俘虜,也掃過不遠處稍顯熱鬨的湖廣兵人群。
吃完碗裡的東西,張行站起身,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他身上,咀嚼聲也停了下來。
「年節到了,」張行的聲音在劈啪的篝火聲中顯得格外清晰,「按說該說點喜慶話。
但我張行不會說那些虛的,把你們聚在這裡過年,一是天寒地凍,吃點熱的,身上暖和點。
二來,是想告訴你們一句話。」他頓了頓,「在我這裡,路,是自己走出來的。
過去做過什麼,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做的事,有告示在前,可以揭過。
但日後,是拿起鋤頭開荒,還是拿起刀槍跟我張家軍一起打下一個太平世道,又或者……還想走回老路?
路在你們自己腳下,選好了,就彆回頭!祝大夥新年快樂吧!」
沒有慷慨激昂的鼓動,隻有平靜卻重若千鈞的陳述。
俘虜們低著頭,看著手中空了的碗,或手中溫熱的糍粑,火光映照的臉上,神色變幻不定。
有羞愧,有掙紮,也有一絲微弱的、對生路的重新審視。
湖廣兵那邊也安靜下來,不少人若有所思。
張行不再多言。他走到營地邊緣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那裡站著一個人,身形魁梧,穿著普通兵卒的灰布棉袍,帽簷壓得很低,正是被俘後一直沉默、身份特殊的張令。
他並未被捆綁,卻也寸步難行,此刻隻是沉默地看著營地的篝火和人群。
「張總兵,」張行走到他身邊,聲音壓得很低,「這年,過得如何?」
張令身體微微一僵,沒有回頭,依舊望著火光,半晌才沙啞道:「將軍…有心了。」
「有心?談不上。」張行順著他的目光也看向那跳躍的火焰,語氣平淡,「隻是想讓你看看,看看這些放下刀槍、能吃上一口熱飯的人。
也看看那些投誠過來,能吃上家鄉口味的人,人活著,總得圖點什麼,不是麼?」
張令沉默。
「這達州城,乃至夔州府,如今是我張行說了算。」張行話鋒一轉,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但我治下的地方,百姓過的什麼日子,是哭還是笑,是依舊顛沛流離,還是能喘口氣……
光聽我說,你未必信,張總兵,敢不敢換身衣裳,自己出去走走?不用走遠,就在這達州左近。
看看街市,看看村落,看看百姓的臉。看看我張行,是隻會殺人放火的流寇,還是……」他話沒說完,但意思已到。
張令猛地抬起頭,震驚地看著張行。他萬萬沒想到,對方竟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這是何等的自信?又是何等的……大膽?就不怕他跑了,或者聯絡舊部?
張行迎著他的目光,眼神坦蕩,甚至帶著一絲挑戰的意味:「怎麼?堂堂川東總兵,連獨自去看看治下百姓的膽量都沒有了?
還是說,隻敢躲在營裡,憑著一腔所謂的忠義閉目塞聽?」
這話如同鞭子,狠狠抽在張令心上,他臉上肌肉抽搐,雙手在袖中緊握成拳。
忠義?他敗軍之將,被俘之身,談何忠義?
閉目塞聽?這囚徒般的日子,他何嘗不是在煎熬中反複思量?
「好!」張令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個字,聲音嘶啞,「張某……就去看一看!」
「痛快!」張行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回頭對親衛低聲吩咐了幾句。
很快,一件乾淨的棉袍和一頂遮臉的厚氈帽被送了過來。
「換上。天黑前回來。」張行言簡意賅,不再看他,轉身走向中央最旺的那堆篝火,那裡,親衛們已經為他鋪開了一張簡陋的矮幾。
張令看著手中的棉袍,又看看張行融入篝火人群的背影,眼神複雜到了極點。
他深吸了一口氣,不再猶豫,迅速褪下身上的號衣,換上了那套不起眼的行頭,厚氈帽一壓,遮住了大半麵容。
他如同一個最尋常不過的營中老卒,悄無聲息地融入了營地的陰影,幾個閃身,便消失在通往達州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