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少爺到皇帝 第6章 玉橫過往
李家村,李玉橫家。
昏黃的油燈下,一張破舊的木桌旁,擠著李玉橫一家五口。
桌上是幾個黑黃色的野菜窩窩和一盤幾乎不見油星的炒青菜,分量少得可憐。
為了公平,每個人的份額都嚴格地擺在麵前。
最小的兒子才四歲,眼巴巴地盯著自己那份窩窩,口水在嘴角打轉,小手緊緊攥著衣角,小聲唸叨著:「爹快回來……爹快回來……」
娘親餘氏溫柔卻堅定地摸了摸他的頭,示意他再等等,此時門外剛好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和農具的輕響。
幾個孩子像小雀兒般歡呼著衝出去:「爹回來了!」
「爹!鋤頭給我!」八歲的大兒子懂事地搶著去拿。
「好小子!」李玉橫疲憊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將鋤頭遞給兒子,走到院角的水缸邊,掬起冰冷的清水洗去臉上的塵土和汗水。
回到桌邊,看著小兒子渴望的眼神,李玉橫心頭的重壓似乎輕了一瞬。
他看向妻子餘氏,聲音沙啞:「孩子餓了就讓他們先吃,跟你說了多少次了。」
餘氏瘦削的臉上帶著溫婉的堅持:「你是當家的,沒動筷子,孩子們哪能先動?快吃吧。」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規矩。
一家人默默地吃著這寡淡無味的晚飯,窩窩粗糙刮喉,青菜清湯寡水,但孩子們依然吃得香甜,彷彿這是人間美味。
飯後,孩子們很快在疲憊中沉沉睡去,李玉橫幫著餘氏收拾好碗筷,看著妻子在昏暗燈光下越發憔悴的麵容,心頭湧起無儘的悔恨與酸楚。
李玉橫的思緒飄回十年前。那時的他是十裡八鄉公認的讀書種子,十八歲便中了秀才,前程似錦。
然而厄運接踵而至,鄉試前,他因一篇針砭時弊的文章得罪了縣主簿,雖文采斐然,卻在考前一日驚聞父親去世的噩耗,隻得含淚棄考回鄉守孝。
三年孝滿,他重整旗鼓,然而赴考之路成了噩夢,不是盤纏被竊,就是書籍被毀,接連落第。
家底耗儘,連祖傳的十幾畝薄田也變賣殆儘。
最痛徹心扉的是,最後一次返鄉途中,為保護他攜帶的幾本珍貴書籍,大哥李山嶽被攔路的賊人一棍擊中頭顱,當場身亡!
大哥的死像一座山壓垮了他。巨大的愧疚讓他將所剩無幾的家產大部分分給了大哥的獨子——年幼的侄兒山海。
不久,母親又因哀傷過度染上風寒,纏綿病榻,藥石不斷,讓這個風雨飄搖的家雪上加霜。
他曾想過一死了之,追隨父兄而去,可看著白發蒼蒼、氣息奄奄的老母,看著為他與孃家幾乎斷絕關係、耗儘嫁妝卻始終不離不棄的賢妻餘氏,看著三個懵懂天真的孩子。
他連死的勇氣都沒有,隻能如行屍走肉般苟活。
他後來才從一位歸鄉的至交口中得知真相:他屢試不順、大哥橫死,乃至鄉親們避他如蛇蠍,背後都有那位主簿大人的影子!
原來和睦的鄉鄰,是懼於主簿的淫威!原來大哥的死,並非意外!他恨得咬碎了牙,想為大哥報仇,可他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落魄書生,連養活家人都艱難,談何報仇?
犁田他肩不能扛,鋤地他手無寸功,全靠侄兒山海在忙完自家田地後,拖著疲憊之軀過來幫忙,才勉強支撐到現在。
餘氏那點可憐的嫁妝銀子也快見底了,為了抓藥、買糧,他不得不拖著生疏的身子骨上山,希望能尋到些值錢的山貨藥材。
可忙累一天,收獲寥寥,此刻,看著油燈下妻子操勞的身影,那份沉重的無力感再次將他淹沒。
餘氏似乎感受到丈夫的低落,輕輕握住他冰涼的手,低聲道:「彆急,相公,明日我再去孃家看看……總能想到法子的。」她的聲音溫柔而堅定,像黑暗中的微光。
就在夫妻二人準備歇息,說幾句體己話時,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夜的寂靜。「誰?」李玉橫警覺地問。
「二叔!是我,山海!」門外傳來侄兒李山海氣喘籲籲的聲音。
李玉橫連忙開門。侄兒扶著門框,胸膛劇烈起伏,顯然是跑著來的。
「快進來!喝口水!」李玉橫心疼地把侄兒拉進屋,倒了碗涼水遞過去,輕拍他的背順氣。
李山海咕咚咕咚灌下半碗水,氣息稍平,臉上卻帶著前所未有的興奮:「二叔!好訊息!天大的好訊息!」「慢慢說,什麼好訊息?」
「我今兒下午在鎮上賣菜,聽劉掌櫃說,有大戶人家招工!月錢……足足一兩銀子!」李山海伸出食指,激動地比劃著。
「一兩銀子?!」李玉橫和餘氏同時驚撥出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幾乎是他們全家幾個月的生活費!
「千真萬確!」李山海用力點頭,「還包吃包住!每月還有三天假呢!」
巨大的驚喜瞬間衝昏了李玉橫的頭腦,但旋即,冰冷的現實將他澆醒。
他苦笑著搖頭:「山海……這差事,恐怕輪不到你叔我。縣裡、鄉裡,主簿家早就放過話……誰敢用我?這文書賬房的活兒,哪能落到我頭上……」
「二叔!不去試試怎麼知道?!」李山海急了,「劉掌櫃說了,隻要去麵試,就算沒選上,人家也發兩百文的路費錢!穩賺不賠!」
「兩百文?」李玉橫眉頭緊鎖,警惕心頓起,「山海,你莫不是遇上騙子了?哪有這等好事?」他擔心涉世未深的侄兒又被人誆騙。
李山海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二叔,我長大了,不是小孩子了。劉掌櫃親口說的,他認得那家!
前幾年就在咱們鄉招過人,李家坳的李大壯,王家莊的王石頭,他們現在都跟著那家老爺,日子過得可紅火了!逢年過節還往家裡捎錢捎東西呢!」
李玉橫的疑慮稍減,但還是不解:「那你……怎麼不去?一個月一兩銀子啊!」
李山海眼神黯淡了一下,隨即又亮起來,帶著樸實的責任感:「二叔,我倒是想去!可我剛成親,丟下媳婦一個人在家怎麼行?
再說了,您要是去上工了,您家那幾畝地,還有奶奶、嬸嬸和弟弟妹妹們,我不得幫忙照看著嗎?」他拍了拍胸脯,「我年輕,多乾點活累不著!」
看著侄兒真誠而懂事的臉,李玉橫眼前瞬間模糊了,大哥山嶽憨厚的笑容彷彿就在眼前,而自己……卻連累得侄兒小小年紀就要承擔這麼多!
愧疚像潮水般湧來,他聲音哽咽:「山海……二叔對不住你爹……對不住你啊……」
李山海的眼眶也紅了,但他強忍著,用力搖頭:「二叔,彆這麼說!我爹的事……是那幫狗官不做人!
報官都沒用,他們官官相護,最後隻賠了幾兩銀子就說是誤傷……我不怨你!真的!這都是命!」
說到最後,少年的聲音也帶上了哭腔,叔侄二人再也忍不住,緊緊抱在一起,壓抑了多年的悲痛與委屈化作滾燙的淚水。
壓抑的哭聲驚醒了睡夢中的孩子,屋內響起稚嫩的哭鬨聲,才讓兩人勉強止住。
李山海抹了把臉,站起身:「二叔,我該回去了,劉掌櫃說了,明天是最後一天,那家老爺的人明天午後就到鎮上來領人了!您可千萬記得去!就在劉記雜貨鋪!」
送走一步三回頭、叮囑不斷的侄兒,李玉橫站在門口,望著侄兒融入夜色的背影,久久不語。
回到屋內,餘氏正輕輕拍哄著被驚醒的小兒子,她抬頭看向丈夫,眼中帶著詢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
李玉橫走到妻子身邊,握住她布滿繭子的手,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久違的力量:「山海帶來的訊息……是真的。劉掌櫃擔保的。月錢一兩,包吃住,有假……就算不成,也有兩百文。」
餘氏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隨即又擔憂道:「那……主簿那邊……」
「顧不了那麼多了!」李玉橫打斷她,眼神變得堅定,「這是機會!天大的機會!為了你,為了娘,為了孩子們……也為了……山海!」他深吸一口氣,「我要去試試!」
餘氏看著丈夫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那是她許久未曾見過的神采。她用力回握丈夫的手,重重點頭:「好!相公,你去!家裡有我!放心!」
李玉橫閉上眼睛,過往的苦難、大哥的血、妻子的淚、侄兒的擔當……一幕幕在腦海中閃過。最終,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和一股破釜沉舟的決心。